天蒙蒙亮时,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悄无声息的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范围后,车内的人忍不住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似乎是想要看看他们现在的位置。但那人刚伸出一只手,就被人按了下去。
“大公公。”那人低眉顺眼,讪笑着望向对面的人,“小的,小的只是想看看咱们在哪。”
闻言,赵荣冷哼一声,收回压在他手上的拂尘。他不屑的扫过面前的人,并未开口,像是觉得面前的人不值得他开口解释什么。
那人只能尴尬的笑着,规矩的坐好。
“赵大人不必紧张,”马车里的第三人突然开口,他带着一副玻璃镜,身材微胖,眼神带着笑,“一切已安排妥当。”
赵荣脸色依旧很差,他没接这人圆场的话,张口嗓音尖细:“吕老板的安排实在是太好了。”
被叫做吕老板的人听出他这一句阴阳怪气,他不恼,反而认真的解释起来:“赵大人要是把祁嬴抓住黄贵黄典这件事归咎在我身上,那我可真是冤死了。”
“是吗?”赵荣冷笑道,“吕老板现在不必跟我争论到底是谁的问题,咱们只说一件事,兵部尚清尚大人吕老板找到了吗?”
听到尚清的名字,吕新抿住嘴。
“吕老板这一路上,先是被祁嬴抓住黄典,若不是我提前在胡奏身上放了东西,暗示黄典自尽保住他妻儿性命,那人就该在陛下面前指正我们了。我们依照吕老板的路线送粮草出城,又被林季与祁嬴找到踪迹,黄贵落在祁嬴手里,估计该交代的都交代干净了。”
“你说黄典与祁嬴素有瓜葛,是个可用之人,又说林德先林季父子性格古板懦弱,绝对会同意字迹鉴定。”赵荣面色阴沉,“但林季没有同意,他还知道胡奏别院的事情。”
赵荣盯着吕新:“你来解释一下吧。”
吕新嘴角依旧噙着笑,他轻叹一口气:“赵大人,别院一事,我还想问你。既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为何那林季会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有黄贵,若是你们按照我的要求,早早送粮草出城,而不是埋伏在那里暗杀祁嬴,他绝不会被抓住,现在我们两人也不必坐在这里。”
赵荣看着吕新,心中翻起一股无名火。
“要不是我及时劝住殿下,不要再对祁嬴下手,现在我们都没有机会离开补救这一切。”他听到吕新的话已经是将所有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几乎想立刻同他撕破脸。
“殿下心怀天下,”吕新说,“只因一两句闲言碎语遭受冷遇实在是……唉。”
“但人的偏见,不可能在朝夕见改变,殿下要是想改变现状,就必须办好这件事,不能再出任何岔子。行安楼有我,必定会助殿下一臂之力。”他神色晦暗,“也请赵大人放下对我的偏见,不要再自作主张,帮殿下张罗不清不白的人见面。”
赵荣眼皮一跳。
吕新说完,明显不欲再争辩。赵荣压下愤怒,靠在座椅中闭目养神。
这吕新野心太大,显然是想要对自己取而代之,成为二殿下身边的心腹。赵荣这段时间已经感受到了隐隐的危机感,尤其是穆嘉辰连续因为吕新否决自己的建议。
他知道穆嘉辰想要行安楼的助力,因此他必定不会轻易放弃吕新,所以他替穆嘉辰寻了楼中的另一位老板。
瞿老板是个很好的人选,他年轻,资历尚浅,却对楼主之位拥有巨大的渴望。瞿老板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支持,因此他放任黄典带着穆嘉辰的牌子去行安楼,引出瞿老板。同时以此事相胁,让黄贵混入运粮队伍,确保陈粮送去广信。
他再用黄贵引出黄典,充当起棋盘上的棋子。黄贵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而且和广信又纠葛,一旦事发,就能将所有事情推到黄典身上。
穆嘉辰明明对这个计划很满意,到现在他们陷入绝境,也大多是因为吕新的安排失误。但赵荣不知道他对穆嘉辰说了什么,穆嘉辰现如今不再信任自己,反而将他们两个一起派去泰州。
一想到这里,赵荣就想将吕新从马车中踢出去。
但不行。
他们若想那笔粮草如约转回自己手中,就必得通过行安楼。
赵荣不得不忍。
车厢内气氛诡异,最初掀窗帘的那人将自己缩在角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
晌午时分,泰州。
京城距离泰州不算远,而且穆嘉辰虽然不在封地,但也极力想要展现自己的治理能力,因此对泰州官道几次翻修。道路通顺,赶路自然事半功倍。
赵荣等人到达泰州后,直奔所谓的拍卖会。
那些粮就算是行安楼买,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会引人生疑。所以穆嘉辰想让吕新用行安楼的名义,在泰州拍卖会上拍下一件玉观音,用来遮掩此事。
明面上看,吕新只是买了一件藏品。但暗地里,那笔本该属于广信的粮草就悄无声息的进入行安楼。那玉观音也是信物,吕新拿着信物去找看管粮草的人,将粮草带走。等到京城的案子结束,赵荣便前去行安楼以穆嘉辰的名义买下一笔粮食,彻底将这笔粮握在自己手里。
来之前,赵荣早就找人联系好了拍卖行,必定会让玉观音留在他们手里。
“两位大人,里面请。”车上的那人弓着腰,将赵荣和吕新带进拍卖行。进门后,他招呼丫鬟上来倒茶,自己抬高声音,对门里喊,“柳哥,柳哥!”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门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见到那人,柳哥一喜,快步上前握住对方的手。
“贤弟,好久不见。”
柳哥笑着说:“一晃都几十年了,我是真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
“柳哥待我如亲兄弟,我怎么会不记得你。”那人也跟着笑起来,擦了擦汗,“柳哥,我问的那玉观音……”
柳哥露出一个你放心的表情:“文元放心,那东西,我已经交给你说的人了。”
“啊?”那人表情一空,一时间被这消息砸的不知所措,他转身看向赵荣和吕新,两人脸色突变,几乎是立刻起身。
他顾不得其他,脸上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柳哥,你说什么呢。那玉观音……”
柳哥疑惑道:“文元,不是你告诉我,那玉观音是行安楼里一个贵人的家传之物,此前意外遗失,流落到我这里。他希望我帮他留下这东西,等到这个月再进行拍卖。无论多少钱,他都会买下。”
“是啊。”那人急道,“拍卖会不是还没开始吗?”
柳哥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嗨,那位贵人刚刚过来,问我这里的最高成交价是多少。我报了个数,他就给了钱,还特意带来别的宝贝给我,说感谢我帮他,别因此耽误了我的生意。”
“所以你就给他了。”那人的声音几近颤抖。
柳哥见状,十分不解:“是啊,你也说他上午到,人家也给我看了行安楼的牌子。”
“李梁。”身后赵荣突然出声。
李梁闻言浑身一抖,几乎立刻就要跪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他颤抖的转身,不敢抬头。
李梁是吕新手下的一个小掌柜,一个月前,吕新找来他,交代他找一个相熟的拍卖行。李梁不明所以,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的发小。他和这个发小关系不错,只是在他来到京城做生意后就没了联系,但发小的为人他还是信得过的,于是就将柳峰介绍给了吕新。
他当时不知道吕新要做什么事情,就当个传话的,将吕新的故事一五一十的传过去。最开始的时候,吕新没打算让李梁跟着去。可不知怎的,昨天傍晚,吕新带着赵荣来到李梁家,将他绑上了车。
几人一直等到凌晨才走,李梁在车里听着两人的谈话,越来越心惊,越来越害怕。
一听柳峰说东西没了,他顿觉完蛋小命不保,差点直接跪下。
赵荣在此地不好发作,就连吕新脸上也没有了一贯笑眯眯的神情,眼神冰冷,像是要洞穿他一般。
感受到不同于常的气氛,柳峰皱起眉,问:“文元,这是怎么回事?”
李梁根本说不出话。
“你,你你你,你怎么不等等我!”李梁抓着柳峰的袖子,牙关颤抖。
“你信上也没说你会来,”柳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李梁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没什么事,”赵荣在李梁开口前打断他,“请问那个带走玉观音的人大概长什么样子。”
“大概长什么样子?”柳峰皱起眉,回忆片刻,说,“年轻人,但挺普通的,没什么记忆点。我是给错人了吗?可他的确拿出了行安楼的牌子。”
柳峰说:“还是玉牌,我活了这么多年,也跟行安楼做过生意,从来没见过真的玉牌呢。”
赵荣和吕新对视一眼。
“我去追。”赵荣主动说,“你去那个地方看看。”
……
同是泰州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瞿风撕下脸上最后一层“面皮”,表情嫌弃的丢到一边。
他松了一大口气,懒散的靠在靠背上。
“泰州拍卖行,玉观音,林公子,我这次没骗你吧。”他对一旁安静的人说,“二皇子的人不是吃素的,据我了解,他和行安楼中的吕老板吕新常有来往,而吕新最近经常招待一位神秘客人。那客人声音尖细,脸上无须,我猜你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林季回答。
是赵荣。
瞿风勾起嘴角,说:“所以你走了一步险棋。”
赵荣不仅是昌武帝身边最得宠的红人之一,还颇有些本事,他手下有一支名为霄影的暗卫军,听命于昌武帝。霄影卫极善追踪和暗杀,一旦赵荣发现玉观音已被带走,百分百会暗中动用霄影卫。
但现在的情况对于林季而言,就没有不危险的选项。
“世子会先行一步找到接头人,是我们占据先机。霄影卫再厉害,也需要时间。”林季看向瞿风,“多谢瞿老板相助。”
“我不想相助也没办法啊。”瞿风感叹,“毕竟小命握在你们手里。没了命,我拿到玉牌也没用啊。”
林季对上瞿风的视线。
“其实我有些好奇,”林季缓缓开口,“瞿老板早就探到了对方的部署,就连玉观音接头人都了如指掌,这些东西,二皇子可不想让人知道。”
“你没办法用以此作为你在二皇子那边的保命符,反而是催命符。”他说,“用在我身上,也有点太奢侈。”
林季支着额头,抬手轻轻撩开窗帘一角。
“你下注的第三家,是谁呢。”
车厢内安静无声,许久,瞿风轻轻一笑。
他抬起手,摘掉落在他袍子上的碎屑。
“林公子,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万一卷进来了,你想要的平安一生就没了。你想想,这是不是得不偿失?”
瞿风再一次抬起眼。
他眼睛很亮,像是在燃烧野心。他们相视,目光交汇,谁都没有挪开。
片刻后,林季先垂下眼睛。
他上辈子和瞿风就说不上太熟悉,这辈子瞿风有什么秘密他也不在乎。
他要他的家人平安。
“是。”林季转开了话题,“我还有件事想问瞿老板。”
瞿风道:“请讲。”
“你手上有没有伤药。”林季问,“内伤外伤,能治的都要,我花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