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这两日接连下雨,一路泥泞,林琅又身负重伤,走不了,只能就地歇下。
公主离世的消息周玦不敢擅自按下,便飞鸽传书回了京,等太子的指令。
很显然,这一伙杀手的目标是他,如果那天晚上安排文嘉一个人睡,说不定就不会、就不会……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之前自己被朝臣和百姓所冤,下贬三年,和现在相比简直是……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一斜惨白的月光照在文嘉血色的身体上,拢在林琅苍白寝衣包裹着的身体中,周遭一片混沌的海青色绾住她们的躯壳,陷入朦朦胧胧的虚无。
下雨的这两天林琅都沉睡着,没醒,一直是周玦在给她喂药,贴身照顾,却有些麻木。
再让她跟着自己,会不会继续害了她?
此时,汴京城
这两年赵砚和父皇在朝中制衡长公主与姜乾的势力,已颇得成效,姜乾权力基本被架空,其朋党几乎被瓦解。但他的势力一弱,赵惜便多了几分话语权,朝中无处可攀附的枝头雀都想飞入长公主华贵的府邸。
毕竟太子人选摇摆不定,而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只有她赵惜一人。
朝中关于周玦的风波已渐渐平息,周则仕为了避嫌早已乞骸回家做个闲散大夫。现在朝中局势几乎制衡,剩下能任以大用的少年之才,只剩下:
被贬制宁州的周玦
现在官至门下省给事中的陈文川
与周玦同年的状元,今尚书仆射左右,宇文嘉煜
全都是,太子门下。
本已是掌控之中,但宋昭宗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到危机关头,才不得已如此急召周玦回京,汇集势力。
可,文嘉公主的死,成了最大的变数。
消息要瞒瞒不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乎同时步入东宫与长公主府、翻开纸条、失去重心、跌落在地。
“我熙柔为什么会死在青州!为什么!那帮刺客瞎了眼吗!她为什么会跟周玦到青州!”
赵惜冲着殿中的一大帮仆人怒哄,眼眶红的要滴出血,直指府门外阴沉的天空。
底下人一个不敢回话,全都颤颤巍巍跪着。
赵惜怒极反笑,自己的女儿受哥哥的圣旨下嫁去青州商贾之家,本已是委屈至极。幸而杨家懂得感沐皇恩,年年陪公主回宫都没什么差错,也极善待文嘉,阖府上下以她为尊。
而如今,杨家保护不力,周玦带公主以身犯险,致使文嘉命丧青州,绝不可饶恕。
虽然赵惜很不愿意承认,但此时,身为一个母亲,她因为丧子之痛悲怆万分。
而身为长公主,此时是砍掉太子左膀右臂的最佳时机。
东宫之中,赵砚来回踱步,气的踹翻了茶盏台子。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文嘉也跟回来了!他娘的谁派的刺客!给我去查!”
太子贴身侍卫谭广立刻领命,着人即刻赶赴青州,探查情况。
“不行,”赵砚挥手,蹙眉道:“谭广,你亲自去查,万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可是殿下,”谭广面有迟疑道:“现在局势急转直下,臣要保护您啊!”
“你快去!这是命令!”
见殿下如此坚决,谭广不再有疑,即刻动身。
赵砚的头又痛了起来,当真不知为何会突然有此变故。且东宫收到了消息,除了那人,还有谁会想害周玦?
所以她,此时肯定也已经收到了文嘉身亡的传信。
如若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周玦重回汴京,又将是一场难解的局。
父皇尚在病中,这样的噩耗,还是不要传入他耳朵里,增其病中烦扰了。
可惜长公主不是这么想的。
“皇兄,你要为本宫的女儿做主啊!”
“殿下,殿下,这,官家还没醒呐,你先回宫去……”
门口的太监劝的口干舌燥,但又不敢擅自动长公主,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姑姑,”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称呼,不急不缓。
太监见太子殿下来了,便如盼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个箭步窜了过去,诉道:“老奴劝不住长公主殿下啊,太子殿下,您给劝劝,官家还在休息扰不得啊!”
赵砚点头示意明白,走到赵惜面前,半跪着说道:
“姑姑,我已经派人去迎回文嘉妹妹的遗体,早让她入土为安为好。”
赵惜带着恨意的眼神几乎要剜掉赵砚的肉,愤愤道:“杀人凶手,应当陪葬!”
“当然!”
赵砚回地掷地有声,不容忽视。
“杀死文嘉妹妹的凶手,我自会派人去查。周玦夫妇护人不力,但周夫人因此深受重伤,我也先派人将他们接回来,”随后凑到赵惜耳边,缓缓道:“好好慰问一番。”
赵惜满脸不可置信,她没想到太子如今已经态度已经强硬到如此地步。
先发制人,不留余地。
可她也不是好惹的,况且这次扳倒周玦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笑话!他夫妻二人护主不力,应当治罪!谁都能死,本宫的女儿不行!”
太极殿前,两个朝堂极端权力的对峙,冷静而又暴躁。
正焦灼着,里面的太监打开了门,低沉着声音道:“太子殿下,长公主,陛下召见。”
层层黄色帷幔下,一个苍老的身影依靠在床边,贴身侍奉的是赵砚的母妃。
见两人前来,昭宗让他们平身,淑妃放下药碗便也行礼退下了。
临走之时,昭宗又叫了她一声,嘱咐道:“叫人传皇后来。”
淑妃一愣,不知道此时要传皇后来做什么,却也没多问,领了旨便走了。
“皇兄!”长公主率先开了口,带着哭腔道:“文嘉在和周玦回京的路上被奸人所害啊!”
赵砚生怕父皇被带节奏,连忙禀报道:“父皇,周夫人同样深受重伤,可见不是他们夫妇作为!他们同样是被害者,请父皇明鉴,早日查出真凶为文嘉报仇!”
帷幔下的男人默默无语,良久才沉着苍老的声带开口道:
“在朕查明真相前,任何人无罪。”
赵惜猛然抬头,颤着声音质问道:“若皇兄,查不出真相,本宫的熙柔就这么死了吗?”
“周氏夫妇,护主不力,罚俸一年,周氏族人,替公主守灵三日。”
赵惜恨的牙痒痒,但是也只好按下情绪先接受。若是再要求,难免暴露野心。
正是最敏感的时候,不能再往上撞。
而赵砚愣了一下,随即体会到父皇的用意。
从太极殿出来后,赵砚发现宇文嘉煜和陈文川已经撑着伞等在了殿外。
陈文川率先开口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看着他焦急的眼神,赵砚走下台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父皇并没有过于追责,放心好了。”
宇文嘉煜的伞缓缓抬起,雨帘并没有遮住他高挺俊秀的鼻梁,眉骨突出,英气逼人。
“那也就是没有对殿下您追责。”
“是这样。”赵砚叹了口气,和宇文嘉煜想的倒是一样。
“死的是文嘉,姑姑断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必会煽动部分朝臣上奏给父皇施压,我们要做好准备。”
陈文川还有不解,发问道:“所以派刺客追杀周玦一行人的,究竟是谁?”
青州客栈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一直未曾停止,三天过去了林琅也没醒。
谭飞已经到达,周玦和他交代了他所知道的情况,余下的还要等林琅醒来再说。
“周大人,可想好了回京怎么办?”
周玦握着林琅的手,淡淡道:“愿一人担责,左不过一死。”
“不能死……”
迷蒙中林琅睁开了眼睛,手上轻轻使了点力气,让周玦感受到她的生气。
感受到手上一紧,周玦连忙回过头,惊喜得说不出话。
林琅试着坐起来说话,但一旦动弹,右肩处就传来剧痛,苍白的脸再次皱了起来。
“你别动,先养着。”
谭飞见林琅已醒,觉得事不宜迟,应立即动身回京。
“荒唐!我夫人重伤至此,现下如何能受得了车马颠簸!”
周玦虽极力反对谭飞所言,但他自己也清楚,眼下的时局是越早到京城越好。
一番据理力争之下,只和谭飞争取到了两天的休息时间。他毕竟是太子派来的人,代表的是太子的命令,能留两日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况且青州这个阴雨连绵的地方,夜确实不适合养伤,只能暂时休整,恢复元气。
在林琅醒来后,和谭飞说了当时她知道的所有情况。
“你是说,公主是为了护你而死?”
谭飞听完林琅的叙述,深觉不可思议。
皇家之人,难得如此有情有义。
林琅点头,眼角的泪又落在了被褥上。那晚的情景对她而言,是回想一次就会痛苦一次的血色噩梦。
“周夫人,回京之后,你应该说你为了保护公主受伤,而不是公主为了保护你而死。”
周玦知道谭飞说的是对的,但这样的说辞对林琅而言无疑难以接受。
小雨淅沥而下,敲击在青砖上,发出阵阵不断的声响,回荡在这个相对逼仄的厢房中,弥漫着一股独属于江南雨季的霉味。
良久的沉默后,林琅嘶哑的喉咙中发出的低沉的声音,淡淡道:
“好。”
她不知道回京的这一路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如今实打实打在自己身上的伤,让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残忍。
鞭打在他们身上的伤,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
此时一个人急匆匆地上了楼,来到厢房,报道:
“大人,东宫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