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同事终于也要走了。

徐牧舟坐在九号设计室最后排的一张银白长方桌后，灰蓝色的电脑光线照亮了她心不在焉的面孔。

徐牧舟的电脑上打开了一份报告，她假装在看，目光却悄悄地越过屏幕边缘，关注着前排同事林果的动作。

林果已经在动作麻利地收拾托特包，还摘下橡皮筋，让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卷发落在腰间。已经晚上七点半了，将紧绷了一天的发髻散开是独属于打工人的仪式感，标志着夜晚不归公司管的私人时间即将开始。

徐牧舟见状轻舒了口气——只要林果一走，这设计室就是她的天下了。

徐牧舟总觉得，这公司设计室实际上是她一个人的，是她的家，那些喜欢迟到早退的同事们都只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她每天都盼着他们能早点走，这样她就不必听见那些无聊的寒暄和琐碎的八卦了。

她只想专心致志地投入到研究中去。

“舟舟啊，你明天什么打算？”林果脱下银白色的实验袍，露出里面的大红色掐腰连衣裙。

见林果回头，徐牧舟赶紧收回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在家。”

“在自己家还是爸妈家呀？我记得你是本地人吧？”林果补着口红闲聊道。

“嗯。”徐牧舟根本不想搭理她，只希望林果能赶紧消失。

“明天我也回去看爸妈，但今晚要先去看电影，是关于秦始皇的那部新片。你有听说吗？”

“没有。”

“好像是讲一群盗墓贼进了秦始皇陵，穿越到秦始皇一统六合的年代，目睹了他是如何让秦国繁荣起来的。”

“……”这女的怎么还不走。

“话说，我自从高中历史课之后，就完全没有关注过秦始皇了。”林果终于把拖鞋换成了红色运动鞋，“你呢？”

“不知道。”

“看来是不对你的胃口哦。那我先走啦，你也早点下班吧。”林果对徐牧舟的冷淡习以为常，甩甩头发，拉开设计室门，“中秋节快乐！”

中秋节，中秋节，什么无聊的节日！不就是月亮按照农历的算法在今年圆了第八次吗？有什么稀奇的？

是谁这么无聊，把这一天定为了特殊的日子？

又是谁规定人必须在这一天回家，和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家人待在一起？难道月圆了，家人就能像狼人那样变身，从只会问她晚饭想吃什么的无趣中年人，变成能和她聊到一起去的人工智能专家？

就算全世界都回家也不关她的事，反正她不回。亲情这种东西，和友情、爱情一样，都是有一天会被人类进化掉的，她不需要。

徐牧舟舒展了一下身体，准备珍惜这难得的独处时光，投入到论文阅读中去。

她已经积压了好几篇论文想读了：《面向2050年代社会的自主性人工智能系统综合伦理架构》《人机共生关系：为优化共存效能而设计的协同系统》《人工智能治理策略：实现创新与监管的动态平衡》……都是探讨仿生人与人类相处的伦理问题的。

政府目前对于仿生人进入社会还持观望态度，徐牧舟想尽早构建出一套可行的方案，让公司研发的仿生人能早日被允许投入使用。

作为人工智能思维设计师，仿生人的“灵魂工程师”，徐牧舟不想一辈子都只在设计室中纸上谈兵。她期待着让手中诞生的“孩子们”走出去，进入社会，与人交流。

点开第一篇论文，徐牧舟刚要投入阅读，左手食指却震了起来。

低头一看，黑铬金色的通讯指环正在闪烁，上面显示着一排银白色的小字：2044年9月2日，19:41，来电：妈。

徐牧舟不耐烦地晃晃手指，电话被挂断了。

过了几秒钟，指环却又闪了起来。

罢了，如果不接这个电话，她就别想专心看报告了。

徐牧舟烦躁地敲敲手指，打开通讯指环的定向全息投影功能。还未待画面完全显示在眼前，她便没好气地说：“我在忙！”

“宝贝啊，你爸刚从超市回来，买了好多大闸蟹和橘子呢！”母亲徐馨的面容出现在画面里，“好久不和妈妈说话，想不想我呀？”

“妈，找我什么事？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徐牧舟冷然道，看着全息投影里的母亲。

徐馨自从退休后便打扮得越来越色彩缤纷，也许是在过度补偿四十多年律师生涯对她个性的压抑——她又换了新发型，粉紫色的羊毛卷宛若一块色素过量的棉花糖，草绿色针织衫上缀着两朵硕大的线织粉色雏菊，耳朵上丁零当啷地挂着繁复的蓝色云朵耳坠，像是不小心跌进了谁家的调色盘。

徐馨的视频对话框悬浮在以银灰色为主色调的设计室背景中，实在乍眼，显得那么吵闹且不合时宜。徐牧舟轻轻偏了一下目光的角度，画面消失了。

定向投影发明的初衷，是为了保护隐私，防止旁人窥视。此刻却恰好方便了徐牧舟，不去看让她心烦的母亲。

“宝啊，你明天还是回来吧。就晚上，和我们一起吃个饭，老爸接送你。给我们两个小时，一分钟也不多，好不好？”

父亲徐钟不知何时也挤到了通话中来，徐牧舟根本懒得转眼看他：“我不是早说了吗，没空。”

“宝啊，你不回来，这，老爸买了那么多大闸蟹，和你妈两个人怎么吃得完嘛。”

“我早就告诉过你，中秋我不会回去。买那么多，是你自己没安排好。”徐牧舟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骤然提高，“你们已经浪费了我一分五十三秒看论文的时间了！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两分钟了！挂了！不许再给我打电话！”

“等等等等，宝贝，那我们给你送点吃的过去——”

“你们要是敢来找我，或者敢再给我打电话，我就这辈子也不回去了！”

徐牧舟切断了通讯，无需打开指环的屏蔽功能，因为有把握母父肯定不敢再来打扰她。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点开论文，终于开始研读。

然而，之前那平静的心境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她的脑海里全是母父的啰嗦，视网膜上还停留着母亲的那头新染的粉发，每次眨眼都能看见一块刺眼的粉色光斑浮动在面前。

烦死了！

徐牧舟愤愤地一蹬双腿，滚轮椅向后滑行了一秒钟，咣当撞上了墙壁。

捂着疼痛的后脑勺和震颤的五脏六腑，徐牧舟陷入了更深的愤怒之中，燃起了熊熊战火——这就是她希望人工智能可以尽快投入社会的原因！

人类真应该向人工智能学学。人工智能不会在她读论文的时候打电话打扰她，人工智能不会总问她吃饱了没穿暖了没这种无聊的问题，人工智能不会翻来覆去地说好久没见了很想她，人工智能不会锲而不舍地询问她房子租在哪里好给她送吃的……

人工智能只会接收问题、解决问题、学习问题、自我更新和迭代，那才是人类应该有的样子！人类如果能像人工智能那般理智和精准，科技和社会的发展会有多么迅速，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人工智能必须要早点投入社会使用，给人类打个样。让人类以他们为典范，朝着更加理性、冷静、高效的方向去进化。

有感而发，徐牧舟打开指环上的一个自制程序，在文本框中输入了一段内容：

_“人类社会发展停滞不前、内卷严重的根本原因常常被忽略。众多学者和专家进行研究，却讨论不到点子上：造成这一切的，不是经济规律，更不是什么自然选择，而是我们自己。

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有太多没必要的儿女情长和感情用事。

比如中秋节，如果不放这五天的假，人人坚守岗位，那么社会、特别是科研，将会得到多么大的发展。

为了没有意义的团聚和没有必要的休息，我们放弃了多少进步的机会。

我们应该摒弃这些恶习和弱点，减少冗余事物对时间的浪费。如同砍去树木侧芽那般，让人类更蓬勃地向上生长。”_

写完之后，徐牧舟点击“生成”键，这段内容便被同步发送到了她的六个社交媒体平台账号上。其中的三个平台是短视频平台，还通过平台AI自动生成了短视频——虽然只是给徐牧舟的话配上了一个虚拟主播，形式简单，制作粗劣，但无所谓。

徐牧舟坚信，只要言之有物且是真知灼见，便不需要什么花里胡哨的包装。

发布完观点后，徐牧舟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她刚要重新投入到论文研习之中，通讯指环却突然一声接一声地震动了起来。

难道是徐氏妇夫不听劝，又打电话来了？

不可能，他们才没这么大的胆子。

徐牧舟狐疑地打开定向投影，定睛一看——

竟然是她刚才发出去的帖子火了！

徐牧舟虽然在国内最大的六个社交平台都有账号，而且更新稳定，但因为发言太过严肃，探讨的也都算不上是什么热点事件，所以一直以来都在自说自话，粉丝量长期保持个位数。

然而今天，她的帖子罕见地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浏览量。其中“穗收”和“悦社”两个平台，更是在两分钟内涌入了近百条评论。徐牧舟兴冲冲地点开APP，想看看别人都回复了些什么。

看见评论区后，她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素昧平生的网友们不吝金口，对她的帖子发表了大量看法。每一条评论都有其独特的语气和措辞，巧思百出，精彩纷呈。

“资本真厉害，家里的狗都会写文章了。”

“大太监，解放的时候没通知你？”

“这么爱上班，你欠上啊。”

“我真是活太久了，都看见牛给自己挤奶了。”

……

这些算是比较温和的。有许多人还排着队，要好好侍弄一番她的祖宗。

徐牧舟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些愚昧的人啊，太无知了。人类的局限性，就源于这种不理智。

中秋节假期，整整五天啊！他们本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然而呢？竟然拿这宝贵的时间，和家人聊无用的话题，吃无聊的月饼！

月饼还好，起码不用自己做，徐牧舟最看不上的是过年包饺子——花一个上午和面、拌肉馅、包水饺，最后入口也就是那么十几分钟，太可笑了！用什么现成的食物不能填饱肚子？这种陋习怎么还没有被淘汰？

怀着“拯救苍生”的责任感，徐牧舟论文也不看了，热情迸发、火星四射地在评论区和人对线了起来。

徐牧舟在“穗收”和“悦社”两个平台冲锋陷阵之时，其余的四个社交平台上，骂她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并不难过，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愈发重了起来，国人的思想需要她来引领和救赎。

“如果想高速发展，就必须清除人类的劣根性。”徐牧舟回复着，“情感是无法创造效益的，是无用的冗余。”

“没有情感，就没有文学，没有绘画，没有音乐，没有艺术。”一个用户说道。

“就是应该没有这些东西才对。如果把拍短剧的时间用在科研上，我们也许早就能在别的星球拥有殖民地了。”徐牧舟回复道。

反驳她的人呈指数型上涨，六个平台都有越来越多的消息提醒，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如饥似渴地恳求着她的关注。

徐牧舟在六个APP之间来回切换，逐渐发现，自己在一个平台回复过的问题，另一平台又有人提问。她不得不重复粘贴回答，变得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多平台真浪费时间啊！用户分散，互相之间的信息不流通，切换APP时更是麻烦，还经常发生闪退。

这么多APP真的有必要吗？为什么不能只有一个社交平台？

如果所有人都用同一个平台，她就不必重复回复，评论区的人也能相互交流，被她说服的人还能给新来的提问者作出解答。

而且，如果大家都用同一个平台，她当初就不必费劲写那个通信指环上的自制程序了。

去年冬天，正是因为厌烦了到处复制粘贴，发布同样的内容，她才开发了这么个工具，能帮她一键把帖子发布到所有平台上去——有这个程序她都还嫌麻烦，那普通人呢？肯定更觉得六个平台太浪费时间精力吧。

如果所有人都只用一个社交APP，那大家可以省多少事，提高多少效率啊！

就像林果说的那个新电影——秦始皇当年一统六合，是在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六国文化、统一度量衡之后，秦国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