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

方白巡有些诧异修恩忽然的愤慨。

他自己都不纠结这个。

他双目微阖，嗓音平缓地说：“没人规定什么该是我的，什么不该施加在谁身上，这次已经很好，你也不需要为旁人，想补偿给我什么。”

修恩闻言，轻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他靠坐在方白巡身边，低下头，掌心抚上他肌肤细腻的下颌，那里还残留着携带睡意的温热触感。

语气轻浅但显然深思许久，每一丝细微的情绪，都仿佛辗转反侧，沉甸甸地，从修恩绷紧的指尖中透出分毫，

“我说过，会向你证明，我既然将你强留在我身边，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一切。”

方白巡皱了皱眉，不喜欢他像是精神损失费的说辞，就连修恩的手也一并拍开，“我想走随时会走，既然我留在这里，就不需要你的补偿。”

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还不清醒，方白巡赌气的意味十分明显。

他难得会这么明显地有小情绪。

修恩有些稀奇，多看了一眼将这一幕记下，错失了解释的最佳时间，短短的走神的功夫，方白巡将自己蒙了起来，“两个小时后再叫我。”

“……”连宝宝都没叫，修恩对此算得上是陌生。

他抿唇顿了顿，戳戳方白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之间，绝没有交换的意思。”

没有回应，修恩犹豫片刻，放轻动作从床上起身，默默离开。

应该算是吵架了。他想。

但出乎意料的，和以往的争吵都不一样，这次方白巡不高兴，他却只觉得惊喜，终于能向前一步，跨越方白巡将自己拒之门外的线，并得到牵动情绪的回应。

不再是他强求造成的不欢而散。

相反，他回味出一丝丝的甜，意识到这是方白巡给他的回应。

两个小时后，方白巡再次被轻声叫醒，睡前的不爽还没有回忆起来，起床气先冒出头，他没什么情绪的目光空落落停留在修恩身上，又闭上眼。

栽倒在修恩怀中，“有事？”

修恩被撞得向后一退，半步后稳住身形，冰冷的褡裢也一同摆动，金穗发出轻响，一丝不苟的军装被压出柔软的褶皱，修恩若无其事，神色也变得温柔。

他低头解释道：“第一批有狂化风险的士兵在半小时前到达埃斯蓝茵，很快可以开始第一批净化，消除他们体内药剂的负面作用。”

方白巡“唔”了一声。

缓了缓，等这股有气无力缓过去后，想起先前的话题，“格林洛泽说，你一直和他保持联系，要求同步净化时的画面？”

他大概知道修恩要做什么了。

修恩没有否认，抚平他翘起的碎发，“我会在帝国内直播全过程，同时公布你的身份，可以吗。”

“我想做很久了，从前没有机会，”他在方白巡开口前，手臂收紧，失落之意自僵硬的掌心传入方白巡的感知，说：“这不是给你的奖赏，是我太想参与你的人生，起码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别推开我。”

他这一世仍然来晚了。

没能陪方白巡度过最流离的日子，等他找到方白巡，他已经独自度过无数漫漫长夜，不再需要浮于表面的安慰，同时也推开所有人。

但那些不该施加给他的困苦，就算方白巡自己已经平和地接受沟壑与创伤，修恩仍然觉得，补偿千倍万倍也不够。

他几乎克制不住手臂的力量，僵硬落在方白巡身周，下巴在他的发顶一遍遍轻蹭，缓解内心的执着和不安。

半晌后，一只手落在修恩腰后，方白巡拍了拍，算作安抚，“随你吧。”

和埃斯蓝茵的通讯早已准备就绪，只等修恩点头，一场如落雨一般，能够迅速浇灭整个帝国的惶恐情绪的直播开始了。

他们亲眼见证，那些狂化症状明显，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士兵，沐浴在绚烂的荧光下，空中漂浮着如织如画的半透明精神力，也是在这一刻，他们才知，精神力保存在体外时原来是这种形态。

比日光下的泡影更加悠扬，沉浮迭起，一片片精神力汇聚成海浪，微波粼粼，晶莹的力量越过时空，每一个坐落在直播前观看的人，都好像一同沐浴到了那片沉静的海。

迷失的人群渐渐平和下来，神色狰狞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依然安心入眠，很快，弧荧下的喧嚣停息，整个帝国的不安也被悄然化解。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好像的确，彻底消除了那些即将狂化的士兵身上的负面影响。”

“也就是说，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无意间服用过被皇室动过手脚的针剂，有了这东西，就算进入最危险的即将狂化状态，也能被拉回来……”

这是所有人脑中共同的想法。

修恩今天要宣布的远不止于此。

画面切换到修恩这里，他至今没有表现出入主皇宫的意愿，如今，众人惊奇地发现，这还是修恩在拿到主星掌控权之后，第一次出现在皇宫内。

背景稍微关注过皇室发言的人都能认出来，正是从前国王接受采访时，那张代表性的椭圆办公桌。

修恩没有如国王那般端坐，军装笔挺，身形轮廓沉沉落在桌面，气势仿佛已经盖过国王残留的幻视轮廓，竟然像是将其压制，以另一种极度威严的方式站在帝国面前。

一份多年前的绝密档案被曝光，看到其中‘埃斯蓝茵’的字样，大多人已经想不起来这个陨落星球的存在。

有些手快的，当即同步搜索，这才想起来十几年前那个因为战略失误，而造化弄人，在顷刻间被帝国军舰的高能量武器毁灭。

大难临头的那一刻，星球成为炼狱，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岩浆和齑粉，试图出逃的舰队也很快被扭曲的能量场剿灭。

这是军舰在遥远深空中记录下的画面。

时隔十几年，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起先大家还不明白修恩忽然提起旧事的原因，但紧接着，看到他开始翻动那份绝密文件时，令人震惊到说不出话的真相被公之于众。

原来，战略失误是假，彼时的埃斯蓝茵亲王发现有人利用异兽试图炼制违禁药是真，于是亲王暗中进入边境试图查明真相，并发现那时候的流通药物中，就多多少少的掺杂夹杂异兽成分，会影响人的精神力稳定。

他一边追踪边境内情况，一边暗中研究解决办法。

却不曾想到，就连军团也是皇室的掩护，研究还没有出结果，皇室就策划了终极灭口计划，既能避免其他人发现亲王的研究成果，又能顺便解决这个并未彻底归属帝国的独立星球。

埃斯蓝茵族人有着天生强大而稳定的精神力，他们可以几乎不受信息素的干扰，对自身力量的把控甚至可以媲美基因筛选出的主星权贵们。

而埃斯蓝茵多年自治，仅仅是作为附属星球存在，其领土和族人归星球内自行管辖，执行独立的立法权。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的存在成为主星的眼中钉。

于是国王毫不犹豫地下达抹杀指令，这条命令的全过程又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修恩没有等发酵，接着说：“善恶有报，十几年前降临在埃斯蓝茵上空的打击，在试图恶意操纵帝国的那些人逐渐不加以掩饰的疯狂掠夺下，终于以同样的方式，将所有伤害返还，如诸位所见，解除药剂的负面作用，将士兵们从狂化边缘拯救的方式仍然来自于埃斯蓝茵。”

修恩语惊四座，在被前两个震撼消息推至高峰的关注狂潮中，曝光了方白巡的身份。

他神色温柔地注视着镜头之外的那个人，隔着屏幕，帝国的子民们看到，这个一贯冰冷不近人情的检察官，似乎就连语气都放缓许多，仿佛目光穿透的不是空气中的尘埃。

而是糅杂了十几年的怜惜与遗憾，修复尘封的油画般，带着无上虔诚耐心涂抹，看着方白巡在日光下重新凝结，绚烂的色泽让人移不开眼。

方白巡始终没有表现出欣喜或悲伤的情绪，好像一切与他无关，哪怕修恩正在策划将他推上神坛。

但对上修恩那双眼后，他到底还是不能无动于衷，两人无声注视良久，久到气氛凝结，他终于有了动作，无声点了点头，“做你想做的。”

修恩释然，继续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部署。

今天先是公布狂化者可以被治愈的消息，而后顺势推出方法来自埃斯蓝茵，以及埃斯蓝茵从前的事故，彻底将皇室的名声踩在脚下。

一时间，埃斯蓝茵的好感度在帝国排行榜中飙升，他们的贡献毋庸置疑，方白巡的身份公布只差一个正式仪式。

这对方白巡来说不重要，但无论是修恩还是格林洛泽等人，显然十分期待，他也就随他们去了，毕竟埃斯蓝茵也在重建，族人们总需要一个受人尊敬的身份。

剩下的事情就更简单。

修恩留着皇室许久，任由他们扩散恐慌情绪，就是为了给今天方白巡的首次登场铺垫，接下来，演讲的内容变成了此后的作战计划，无数早已部署好的部队倾巢而出，据传闻，作战的士兵身上携带来自埃斯蓝茵的祝福，不会被皇室的药剂所影响心智。

后方人员，则源源不断地送往埃斯蓝茵治愈，等方白巡意识到风头过盛，而修恩仍然不叫停，甚至还在推波助澜为埃斯蓝茵造势，导致整个帝国对自己的关注甚至超过了修恩这个真正的核心人员。

甚至关于埃斯蓝茵才是帝国正统的言论愈演愈烈时，这才确信，自己又一次低估了修恩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