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可不怕欠嬴政的债,大不了就是赖嘛,只要没有道德,就不会被道德牵绊,倒是东皇太一要来咸阳这件事更为严峻——她一个人在咸阳,北境又在打仗,嬴政肯定不会在此刻为了她的小事大动干戈,而她又不可能像解决月神那样解决东皇太一。所以星魂到底怎么打算的?等嬴政起身去处理剩下的政务了,烛幽也开始提笔写信。虽然她先前愤怒于他要将嬴政牵扯进来,但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也没办法跟他计较这么多。
嬴政当然知道她给星魂传信了,每次她举着幻音宝盒来让他听的时候他都要反问一句:“想好要朕怎么帮了吗?”
烛幽放下擦拭宝盒的手巾,眉头微蹙:“君上怎么总提?”她本来就因为这事儿烦恼,他还总提醒她有个疙瘩在。
嬴政撑着脑袋难得笑得这样放松:“这是代价。”
烛幽眼睛一转,轻轻哼了一声:“若是君上实在不想听就算了,活着的苍龙七宿传人又不是只有君上。君上日理万机,我确实不该这样麻烦您。择日我便回桑海去,正好也要找星魂商量事情,传信一来一回还浪费时间。”
“是吗?”他喝了口茶,“还有谁?”
烛幽端着幻音宝盒就要走,被他拦腰拉回去,跌坐进他怀中,他从背后轻轻挑着她的下巴迫她回头:“还有谁?”
“自然不能告诉君上。”
“威胁朕?”
“岂敢。”
“你不敢?那你刚刚说的什么?”
烛幽瞪着眼睛:“就那也叫威胁?君上度量愈发小了。”
他敛了情绪,又恢复气定神闲的模样:“朕是天天帮你听了,但你也不见拿出点成效?”
烛幽思索了一下,成效是有,但是:“很危险。”
“嗯?”
她将上一次不小心修补好逆鳞时候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嬴政听了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有这样的东西?”
烛幽握住他的手,拂过上面深深的纹路,摸得他痒:“君上救了我很多次,其实我能恢复功力也是因为君上的龙气保护了我……所以我知道君上只是口是心非,其实不想伤害我。我同月神大人在宝盒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我险些被她一块儿带进灵核,差一点就出不来,是君上的龙气破坏了阵法,让我侥幸脱身。”
她再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月神是个怎样的人?她临到绝境发现无路可走便一定会拖着人陪葬。烛幽当时榨干了自己所有的阴阳之力,终于将层叠的阵法破开一个口子,踢了月神进去。浓密的灵流从口里喷涌而出,像是捉住了猎物那般迅速地裹住了她,月神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到了生死之时她终于不再想留着阴阳之力了,浓厚的力量与灵核相对抗,却仍犹如蚍蜉撼树。烛幽在第一时间向外跑,灵核对她的吸引也是致命的,她的神魂残片在不断地呼唤着她。
“郗烛幽!”月神狰狞着嘶喊她的名字,她不敢回头,努力分辨着离开的路,生怕踏错一步,但身后还是有一股力量猛然将她拽住,“你休想要逃!本座今日命丧此处,你也休想讨到半分好!”
她前行的脚步被绊在了原地,灵核因一时无法吸收月神的神魂而产生了更大的吸力,烛幽只感觉面前有风在将她往里推,背后有手在死死地拉,她不由自主地就向灵核而去。她原本就耗尽了阴阳之力,此刻完全就是砧板上的鱼,根本无法反抗……难道她真的就要同月神一起死在这里了吗?她艰难地回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了灵核——月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余下一只手正被缓缓吞噬,上面暴起的经脉一看便知是在苦苦挣扎。
不要……不要……她不想死在这里!她还想回咸阳,嬴政还在等她,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她离苍龙七宿已经很近了!她不要死在这里!可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呢?她已是强弩之末,她再无办法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宝盒猛然震颤,钳制她的力量竟因此而有所松动,一片金光凭空而现将她裹住,切断了紧拽着她的灵流。破开的阵法在回收了灵流后终于收拢,她感觉浑身一松,向前扑到地上,然后不知跌进了哪道阵法,天旋地转间便被送了出去。
回到身体里的烛幽感觉头更痛了,五脏六腑都在朝她怒吼。劫后余生的感觉过于强烈,盖过了这些身体的反应,她在原地抖了好一会儿,立刻起身冲向了隔壁:“移魂术……”
嬴政听她讲完,不由得收拢手臂将她抱得更紧:“璨璨,不要总做危险的事。”
“也没有总吧?我还是很有分寸的。”
“你自己数数你到底受了多少次重伤,多少次险些回不来。朕知道的、不知道的,看到的、没看到的……你就没想过万一你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也会拼了命回到君上身边,如果实在回不来……”
嬴政打断:“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
烛幽闭了嘴。
他隔了一会儿才在她耳畔叹出一口气:“朕会一直保护你的。”
“嗯嗯。”烛幽浅浅地应声,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突兀地笑了,“君上还说我不是第一重要?蒙恬将军在外征战时你这样担心过?李斯去桑海你难道牵肠挂肚?我回来之后你还没提过扶苏,所以能让君上如此的也只有我一人。”
嬴政从未见过她这样笑,天真又自然,温婉又甜美,像是汇聚了世间所有的光,天下万般美好的事物加起来也抵不过。他想起了令他嗤之以鼻的周幽王,为搏美人一笑招至亡国之祸,可是他的璨璨也这样美,定然抵得过褒姒,比起她的快乐,诸侯跑几趟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在这一瞬理解了那个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的男人——虽然他永远不会用他的江山开玩笑。
原本就快冲口而出的否定被他咽了回去,他无奈地将她抱进怀里:“是。”
烛幽也惊讶于他竟然这样承认了,一时没有说话。
“璨璨没有什么想说的?”
烛幽想了好一会儿:“其实就算我不是君上第一重要的也没关系,君上对我来说是第一重要的,我会永远将君上摆在第一位……永远。”
“不要食言。”在吻上她之前,他这样说。她会吗?永远将他摆在最重要的位置?可是不相信永远而只相信瞬间的她能在这一刻有这样的想法,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他隐秘不能为外人所道的卑微祈望由她轻而易举地应允,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他不会告诉她,她是上天派给他的救赎,是他抢来的心安。
烛幽觉得比起嘴巴,嬴政的身体更加诚实——诚如焰灵姬所言,男人的嘴惯会骗人。她简直要被他折腾散架,脚环上银铃发出的声音想必有许多人都听见了吧?那会不会也有许多人听到了她的哭声?那些暗卫会不会将这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想推开他,触手可及全都是滑腻腻的汗,手下一滑,反倒不像是推,而是欲拒还迎。嬴政吻过她湿漉漉的眼睛,热气喷在她同样汗津津的脸上,她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水中,简直要随水化开了去。
“政哥哥……”
“嗯?”他的气息同样不稳,又粗又重地笼罩着她。
“难受……”
“快了,璨璨。”
她低低地哭了起来,他更紧地抱住了她,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伴随着短促的几声低泣,银铃声终于歇了,但却还在烛幽的脑子里不断地回响。他将软成一汪水的她抱起来,轻抚着安慰,过了好一阵她才慢慢地落到实地,回过神一般抬起头亲他。嬴政由着她的吻落在自己脸上,理了理她湿漉漉的鬓发:“沐浴?”
她点点头。
嬴政最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温驯得像只粘人的小兔子,似乎是觉得先前忘记回应他,这时候总喜欢亲亲他,迷迷糊糊望进他眼底的样子让他的心发酥——所以他有时候不希望她看着他,他不忍心。
但到底还是在浴室待了挺久,出去的时候烛幽已经睡着了,嬴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榻上,牵了薄被盖好,坐在旁边瞧了她半晌,有些担忧。烛幽这次回来后用在睡觉上的时间明显多了很多,白日里要睡到日上三竿才会醒,朝食快到午时才用,从前他上朝之前偶尔还能跟她说说话,但现在完全不行了。此外还不算,用完哺食隔不了多久她就又开始打瞌睡,要睡一个多时辰,直到他来将她叫起来——感觉除了摆弄幻音宝盒的时间,她基本都是在睡觉。
嬴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吩咐:“去把太医令叫来。”
结果太医令照例什么都没看出来。嬴政想起前几次也是,只要遇到她有什么事,太医署就形同虚设,可她明明不对劲!他顿时有些恼:“看来朕养你们全都是白养了。”
从宫外被拖进宫诊病的太医令觉得这简直就是飞来横祸,跪在下首瑟瑟发抖,一个字都不敢说,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他仿佛已经能听见嬴政以渎职为由要他脑袋的命令。气氛在压抑的沉默中逐渐凝重,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动,在他就快要跪不住时,一道平静的女声打破了压抑:“君上。”
嬴政理了理情绪,起身走过去:“怎么醒了?”
烛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醒了,反正她发现身旁没有人。本以为是遇到了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但侍女悄悄告诉她他在发脾气,于是她就起身了。
嬴政看她打着哈欠的模样,怒火渐消,只听她问:“君上怎么不睡觉?”
“……这就去。”
烛幽点点头,松开他的手先回了寝殿,嬴政大概也没有惩罚太医令,很快就跟着进来了。她难得多问了一句:“刚刚那是谁?我看不是乐府令。”
嬴政躺回她身边:“怎么会觉得那是乐府令?”
烛幽仰头看他:“不是经常都……”
他温和地打断她:“是太医令。你睡得比醒的还多,朕有点担心。”
他这样说定然不是单纯向她表达心情,而是让她解释。烛幽“哦”了一声,往他怀里埋了埋:“不是什么大事。先前进幻音宝盒时神魂受了些影响,云中君说多睡觉就能养好。”
“怎么回事?”
“就月神的事。”
“说实话。”
“真的。”
嬴政觉得她说得过于轻巧,她总是这样,话确实是真话,但不是他想听到的全部,于他而言,这跟假话没什么区别。他想了片刻,直接问道:“那里面是不是很危险?苍龙七宿玄之又玄,只给特定的人机会。阴阳家找到了更加合适的人选,便说明你强自去探寻这个秘密定然承担了不小的风险。朕说得对不对?”
“……是。但主要不是因为宝盒,其实是我一次性吃太多真人丹了。”她在他的注视下逐渐气弱,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嬴政果不其然变了脸色,他对阴阳家并非全然不了解,有些事情他也问过。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你和星魂完全是在铤而走险,一个月神都搞成这个样子,遑论东皇太一?你不许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