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到底没有跟烛幽去小圣贤庄:“李斯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就更不能连累了子房。”
“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呢?”按照韩非所推崇的法家思想遵纪守法就那么难吗?现在的生活到底有什么不好?——除了张良说的律法太严。但事在人为,这都是可以改的,她让扶苏立刻上书,实在不行她也去劝,所以他们就不能少搞些事情,让嬴政少些烦恼吗?
赤练笑:“烛幽,我们不一样。我其实很羡慕你,你不懂国仇家恨,所以可以心无旁骛。”
烛幽一时沉默,她确实不懂赤练说的这些,站在她的立场,什么国与家,都不如某个人来得重要:“说到底,几百年前,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叫周人。”
“你都说了是几百年前,现在已经改弦更张了。或许两代人之后大家就会认为自己是秦人,但现在除了秦国人之外会有几个人会觉得自己是秦人呢?你觉得自己是吗?路很长,需要时间,不像法令,始皇帝说出来就能起效。”
“你的意思是你注定要做帝国的敌人了?”
赤练想了想,苦笑:“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别的。”
“别跟着卫庄了,我送你去找焰灵姬。” 烛幽在卫庄手底下死里逃生两次,所以对他的印象极差。他一个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怪人,鬼谷教他合纵连横,可他一天天的都在做些什么?大话说了一堆又一堆,结果呢?就当了个臭名昭著的刺客集团的头子?带着红莲也跟着当个什么劳什子的刺客,流沙当年建立起来是为了这个吗?
赤练很果断:“我哪儿都不去。”
烛幽面对别人时可没那么多话:“你完全可以去找点别的事做。去百越,去岭南,那里有人也有地,就算你想建立你理想中的国家也没有问题。焰灵姬都混成了百越女王,合法的,你为什么偏偏要跟着卫庄干这些永无出头之日的事情?”
“什么叫出头,什么又叫出不了头呢?站在这个位置是因为我愿意,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为什么选他?”
“那你又为什么选嬴政?是因为阴阳家的选择吗?当初在阴阳家和哥哥之间,你能选哥哥,证明你并不是阴阳家的工具。那你为什么要选嬴政呢?”
烛幽一愣,不由得想起了星魂的话,爱情会让人变傻,可能她们都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对方是傻子,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地反驳了:“他爱我,卫庄又不爱你。”
赤练无意识地一抖,正要组织语言反驳,忽的脸颊一凉,能够给人梳头的鲨齿差点把烛幽的头皮给梳了,那个令赤练思之如狂的低沉男声带着压抑的愤怒传入她的耳中:“郗烛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不住要谨言慎行吗?”她猛然回身,看到几日不见的卫庄平安无恙,满腔的焦虑和绝望化作鼻尖的一酸。
烛幽站在原地打量他,轻哂道:“以你目前的状态,恐怕不应该这样同我说话。”她能看出卫庄受了很重的伤,他的呼吸和内力的运转都显示了他不同以往的虚弱,掂量掂量她觉得自己当有一战之力,所以没有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就跑,而是站在这里。
“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口出狂言,如果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卫庄一挥手,扎在烛幽脚边的鲨齿震颤嗡鸣,“嗖”一下回到了他的手中。
烛幽想到她吃过的亏,还是有点背心发凉——残血的诱惑是致命的,多少人败在了“我能反杀”。她看了一眼心思全然转移到卫庄身上的赤练和挂在树梢看戏的白凤,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你要是改主意了,可以去小圣贤庄找颜路。”
于是鲨齿掀起的劲风再一次地冲向她的脸,烛幽身形一晃,如雾般散去,潜入林中不见了。白凤瞧了一眼,心道这障眼法和轻功都还挺漂亮,不过卫庄的话唤回了他的思绪:“接下来还有事要做,趁着郗烛幽还没有回将军府。”
白凤挑眉,看来卫庄虽然在她面前说得如此不屑,但其实还是忌惮她的?
赤练为卫庄的失踪担惊受怕太久,压抑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令她的担心脱口而出:“可你的伤……”
卫庄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对她的关心似乎充耳不闻:“你受伤了?”
赤练呼吸一滞,眼底缓缓地聚起了眼泪。
他难得将语气放得柔和些:“先去休息吧,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
“……是。”
丢了灯笼的烛幽决定不再散步了,再跟卫庄狭路相逢的话她大概没什么好果子吃。为什么她在别人背后说坏话时总是被抓包?运气就这般坏?星魂让她出门就是为了碰这个吗?这算什么收获?
宵禁的桑海城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军士和阴阳家的傀儡,烛幽自然不在被禁之列,他们见到她还都得行礼,于是她顺利地从一队士兵那里顺来了一盏新灯笼。跟着觅踪蝶去寻找星魂,烛幽七拐八绕地拐进一条小巷,她望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得疑惑地开口:“星魂?”他到底在干嘛?
星魂心情不错地转身:“哦,你来了啊?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烛幽的目光扫过被傀儡制住的子明和子羽,缓声道:“你终于舍得动手了?”
星魂耸耸肩:“没办法,恰好撞见,总不能视而不见。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说罢挥挥手,转身离开。
烛幽微怔,交给她做什么?她望着他悠哉游哉地走过路口,听着响彻云霄的铜铃声,在子明的叫唤声中转过身:“你不是三师公的朋友吗?你为什么和星魂混在一起?你也是坏人吗!你们这些混蛋!把月儿还给我!”
子羽瞥了烛幽一眼,出声斥责子明:“还不快闭嘴!”
子明却不听:“你快放开我!我可是墨家巨……”
“天明!”
子明骤然收声,而烛幽的神经却被这个名字绊住:“谁规定我是阴阳家的人,就不能有朋友?”虽然她和张良可能不能算是朋友,“你觉得我是坏人,而我觉得你是叛逆,到底孰是孰非?难道你的立场就一定对?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坏?”她命令傀儡将二人带至自己面前,缓缓地朝天明伸出手,掐住他的下巴,“天明,少羽……子明,子羽……既然要在小圣贤庄暂避,怎么还起这般敷衍的假名?子房是不是太过偷懒了?”
少羽立刻反驳:“此事与三师公无关!我们只是被托付至此罢了。”
烛幽并未看他,只盯着天明琥珀色的大眼睛,缓慢地调动自己的阴阳之力:“你可能不知道,阴阳家从不相信人言,只相信人心。”她无数次地想杀了手中的这个孩子,却屡屡不能如愿,不如就趁现在……
“天明!”少羽望着天明在萦绕的幽蓝雾气中渗出鲜血的下巴,紧张地疾呼他的名字,试图将他从梦魇中唤醒。眼前这个女人同大司命一样心狠手辣,如果说是星魂只是想逗弄他们,而她却是真的起了杀心。
就在少羽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之时,天明忽然急爆出浑厚的内力,抬手挣脱了傀儡,更挣开了烛幽的手。烛幽一怔,旋即分出水带将他死死缠绕,可他的四肢宛如坏掉的傀儡般四下扭曲,不受控制地扭动,竟有她再掉以轻心便会挣脱的预兆。但这分明不是他的主观意识所控制的,到底怎么回事?她注意到他的脖子处蔓延出几根可怕的紫红色的线条,脸色也时青时红,这个症状……烛幽心惊之下拨开了他的衣领,层叠的咒印图案赫然映入眼帘,这是……叠加着封眠咒印的六魂恐咒?若说封眠咒印她还能理解,这是为了封印天明当年在秦宫的记忆,但这六魂恐咒?
烛幽没有动作,她立在原处观察着天明的症状,目带探究。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渐歇了不由自主的手舞足蹈,沿着经脉蜿蜒的紫红色也慢慢缩了回去,脸色同时回复正常,只是体力不济,只能软绵绵地被捆在水带里,就像小时候他也曾被她这样裹进水球。
就这样结束了?烛幽暗自心惊,他身上的这个六魂恐咒发作时间竟这样短,按理说他动用了内力,那发作应当到他死才会停,就像当年的韩非,可现在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了?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一层封眠咒印吗?所以说当年真的是她去得太晚了?她其实有能力救下韩非吗?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便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一道剑风骤然袭来,她难得恼怒地结出一道阵法抵挡。
“郗姑娘!”张良急迫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一柄剑斜里刺来,想要阻止她的动作,但烛幽十分坚定地将其弹开,迅速地掐住天明的手腕,分出一丝内力探入他的经脉,只消片刻便收回了手。
她看向一旁的少羽:“他刚刚说他是墨家什么?墨家巨子?”少羽下意识地要否定,烛幽还没等他开口便抢道,“我建议你说实话,这样他才会少吃些苦头。”
“郗姑娘,别为难两个孩子了。”张良见事有转机,索性收了剑。
烛幽终于抬眼看他:“我不是在为难他们,只有他们说了实话,我才能衡量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体内有完全没有调动起来的浑厚内力,如果他真的是墨家巨子,我便不会将他交给李斯,这不比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仁义不仁义的可靠得多?”
张良确实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你愿意放过他们?”
烛幽没有正面回答:“他们本是叛逆,交给我总比落到李斯手上强,你还能顺利同他们交割开来,何乐而不为?子房,不要执迷不悟,你想落到跟韩非一样的下场吗?”
张良笑:“郗姑娘还这般念旧情,是我未曾想到的。”
“既然知道我是在念旧情,所以我希望你给出一个令我满意的答案。”烛幽压低了声音,张良的武功不如她,就算他拒绝,她想抢出一个天明还是不成问题的。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阵低哑的笑声:“好一个念旧情。你就是这样一边威胁,一边念旧情的么?郗烛幽。”
烛幽一凛,看向了悄无声息地出现的卫庄,他怎么也在这里?她沉吟片刻:“你们果然沆瀣一气。”
张良仍旧微笑:“我们原本就都是流沙的人,只不过我们还在坚持着原本的路,是郗姑娘离开了。”
“你们以为这是哪儿?”到处都是巡逻的秦军,她只消放出信号,他们两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能逃得出去?
张良看穿了她的心思:“郗姑娘现在或可同卫庄兄一战,但是你能保证还有余力吗?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姑娘,我还会回小圣贤庄,姑娘自可带着阴阳家众人和秦军前来,但到时候你如何面对荀师叔,如何面对韩兄?”
“你以为我投鼠忌器?你当我不敢鱼死网破?”
他坦然地摇了摇头:“子房不够了解郗姑娘,无法确定,但子房相信郗姑娘是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你大可看看周围,这里是巡逻的必经之路,但已有多久没有巡逻的队伍过来了呢?城中大作的警铃是为了什么?姑娘可想过?”
烛幽沉下脸。
“现下郗姑娘总归是拦不住我们的,与其在这里无用地对峙,不如坦率一点。郗姑娘要不要同我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