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魂望着跪在他脚下的烛幽的侍从,半眯着眼睛:“你再说一遍?”
侍从因为他阴冷如骨的语气不由得发起抖来,那种上位者的威压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侍从再次想起那几个昏死在雨中的侍女,不敢开口。
星魂不耐烦地用脚尖轻踢了他一脚:“叫你再说一遍,听不懂我的话吗?”
侍从欲哭无泪:“回大人,山鬼大人说,这盅汤是她添给您的,祝您……祝您早日长高……”
“呵。”星魂冷笑着给了他一脚,直令他撞上了墙,“滚!”
侍从忍着背后的疼痛连滚带爬地出了星魂的殿宇,庆幸自己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星魂倒不是不想把他给掐死,只因为他知道这个侍从是嬴政亲自拨到烛幽身边的,自己不能随便动,这下只好咽下了这口闷气,回到案边坐下。好个郗璨,也学会了这般小心眼了,不就是自己没有告诉她一些事情吗,就非要戳他的痛处。谁说他长不高了?!谁说了?!星魂气得七窍生烟,但也按捺住了立刻去找她算账的想法——他必不可能中她这样低劣的激将法,于是他恶狠狠地把两盅汤都喝了个干净。
喝完了两大碗汤后又围着望夷宫转转消食,星魂这才去烛幽那里兴师问罪,而且少见地在门口就大声道:“郗璨你给我出来!”
烛幽没来,倒是两位随侍立刻慌慌张张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他好像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叹息。他还没来得及疑惑,又有一队人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了,朝他行礼之后问侍从:“王上可在?”
侍从恭敬回答:“在。”
星魂瞬间明白了,也不顾礼仪径直冲了进去,还没内间就听到嬴政叫人传医工的声音。他绕过屏风,看到凌乱的榻上躺着的烛幽脸色惨白,甚至有点发青。他沉声道:“不必传医工了,臣来。”就算来了也没用,她这个样子根本不是普通医者能搞定的。
嬴政罕见地没斥人冒犯,而是让开了位置。星魂快步走过去,从怀里取出一个木瓶,倒出丹药喂她吃下去,然后按住了她的手腕,往她体内输进了一股真气。星魂对他说:“王上,章台宫的内侍似乎有事要禀报。”
嬴政皱着眉,很浅地叹气,不过脚步未动,语气急促:“她这是怎么了?”
星魂的眼睛扫过她印着隐约红痕的脖子,沉默了半晌才道:“对于王上来说,郗璨是什么呢?为您和阴阳家破解苍龙七宿的工具?您仍存着常人情感的证明?承载您感情的载体?或者和六英宫里的那些女人一样,只需要满足您偶尔的冲动?”
星魂的话过于大逆不道,甚至带着对嬴政本人的侮辱,他本能地反感于这般对他的质问——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问他了,不过理智却让他不由得忍住了那股愤怒,这是他作为君王这么多年所养成的习惯:“什么意思?”
“王上知道她在郢陈时伤在了哪里吗?是心脏,她被一剑穿心而过。心脏的伤是无法愈合的,她现在看着像个正常人,可一旦情绪激烈,心脏就会承受不住——就像现在这样。”星魂手中的紫光熄灭,紧闭着双眼的烛幽看起来好像不再那么痛苦了,急促到让他惊慌的呼吸也已经平静了下去,脸色正在慢慢地回缓。星魂伸手替她盖上了被子,转身向他:“王上是唯一一个会令她这样的人。”
嬴政没有说话。
星魂说到这里不由得转头看着烛幽笑了一下:“您的靠近,您的亲近,通通都会变成刺向她的利刃,令她心痛难当,稍有不慎就会像现在这样,像快要死了一样地躺着。”
“你是在警告寡人?”嬴政皱起眉。
星魂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臣不敢。”
嬴政的脸色显而易见地不好看,他感觉眼前的人正在无声地挑衅他:“你不敢?你是当寡人聋了还是昏头了?如此出言不逊,是觉得寡人不敢杀了你?”
星魂垂首拱手不再答话。
嬴政也没有再想听他说话的意思:“寡人想如何,轮不到旁人来管。寡人若是想,现在仍在楚地的大军回头就能将你阴阳家踏平!寡人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得到!你以为用你那些话来激寡人,寡人就会放了她?你是自诩只有你一人可以救她,赌寡人不会动你吗?等寡人一统天下,普天之下莫非还找不出一个人能替你?寡人想要珍惜的东西,自然是捧在手心里好生呵护,岂有束之高阁或拱手让人的道理?!”说罢拂袖而去。
星魂在嬴政的威压之下也不由得出了一头的汗,他今晚的确是有点在气头上,所以才说出了那样的话,所幸嬴政还有别的事,否则说不准结局是如何。他松了口气,坐到了榻上,背对着烛幽道:“好了,别装了。”
她骤然睁开眼睛:“我以为今天我得死在这儿才能求得他饶你一命。”
星魂半转过头,冷笑一声:“他连韩非都能下令杀了,何况是我。他若真心想杀了我,你求又有什么用?”
烛幽入咸阳后一贯很会掂量自己的斤两,也没有反驳星魂的话,只是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殿门,慢慢地坐起身:“今晚不像你。”
星魂也正看着自己的掌心,淡淡地“嗯”了一声:“你讨厌这种感觉吗?”
烛幽抬手抚了抚他的背:“什么感觉?被他人掌控命运的感觉吗?”
“嗯。”如果站不到最高的地方,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像他在阴阳家的地位如此地尊贵,换到了秦王宫,生死却还是握在别人的手里。对于旁人,他是能掌握他们生死的人;对于他,也仍有别的人能掌握他的生死;对于嬴政,他一念之间便有千人万人因此生或因此死,无论是烛幽还是他,他们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活着应感念他的仁慈,死了只能怨自己做了世道的牺牲品。“你应该不觉得,你一直没什么想法。”
“在这里聊这个,好像有点危险。”烛幽慢慢地开口,“不过我觉得,如果韩非没死,你们或许能做朋友。”
星魂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谁要跟他做朋友?”
烛幽难得笑了笑:“一块儿去占星台吧?”
“你行吗?”
“没问题。”
占星台在他们回来之前又经过了一番修缮,加高了一丈左右,他们两个人便在星空之下并坐一处吹泡泡,望着秦宫里一览无余的通明灯火。无数透明的泡泡流动着被那些光映出的金色微光,颤颤巍巍地被风吹入空中,在漆黑的天幕下隐约可见。
星魂连吹了几下,吹得有点头脑发昏,放下皂荚水刺她:“你怎么这么幼稚?”
烛幽慢条斯理地吹出一个大的,目送它悠悠而去,然后砰然破裂:“你不也吹了挺多的吗?你老是这么别扭。”
“哼。”
“你想做什么呢?星魂。你今晚来应该是来解答我的疑惑的吧?”
“那你想做什么?做他的女人吗?”
“有什么区别吗?就算不做,我也不会失去价值。”
“人常常会被感情左右,从而干出一些蠢事,尤其是女人。”
烛幽侧过头看他:“好像最近干蠢事的是你。”
“……”星魂承认自己看到她晕在那里确实有些感情用事了,否则也不敢那么跟嬴政说话,“那我暂且收回后面五个字。”
“嗯。你好像笼络了五大长老?”
“差不多可以这么讲?”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猜不到吗?”
“我不可能总是猜了不确认。”
“那就是你猜的那样。”
见星魂承认得如此爽快,烛幽都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月神大人好像也没对你做什么,而且东皇阁下和君上都很器重她,这有点难办。”
“那秦国也可以和六国相安无事,为什么要灭了它们?存在就是罪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月神和他是同类,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不过她觉得他太弱小了,不是她的威胁,所以暂时没有发现这一点,才无视了他。无知或许不是罪过,但傲慢是。
“那,你的这个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烛幽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星魂总不至于在来到阴阳家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了吧?否则为何一开始就选择了她呢?湘夫人和湘君是最为避世的,如果不以她为突破口,可能这辈子他都进不去潇湘谷,也永远得不到他们的支持。而且他一直很在意她和嬴政的关系,尽管她一直觉得这是因为他们的情谊,可一旦换一个角度来想也能想通——千古难题之送出去的间人如果产生了感情怎么办?但星魂到阴阳家的时候才三岁,她这样想也过于离谱了。
星魂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在想奇奇怪怪的东西,抿了抿唇:“你别瞎想!”
她幽幽地说:“我从不挑战我在别人心中的地位。”
“……”星魂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你气死我算了!”要不是她不能用阴阳术,他早一脚把她踢下去了。
烛幽不太在意地仰头吹了个泡泡:“没关系,我愿意帮你。”
星魂深呼吸几下忍住了揍她一顿的冲动,冷哼着说:“对我这样还好,你敢到嬴政那儿说半句试试?”
“我又不傻。”她说得理所当然。
星魂勉强放心,但一想又不怎么对:“那你还说不挑战在别人心中的地位?”在他面前装什么高深莫测看破红尘啊?!得寸进尺也要有个限度!星魂觉得一晚上聊这么两句血压已然飙升了无数次,随后烛幽的侍女前来禀报,打断了他血压超越极限的趋势:“山鬼大人,星魂大人,王上来了。”
两人俱是一愣,他不是有事离开了吗?怎么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