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的时候,魏国的捷报终于送到了嬴政的案头。泡了足足三个月,大梁终于再撑不住,魏王假开城投降了,作为秦国宿敌旧恨的魏国无波无澜地倒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如同一个困倦的老人在睡梦中寿终正寝。听到捷报的嬴政难得开怀大笑,当日的哺食干脆取消了,通知了各位王公大臣进宫来吃宴。朝堂都如此地欢快,民间更甚,百姓们聚饮于酒肆,踏歌于长街,起舞于社火,烛幽想出宫看看,嬴政一口答应,她快快乐乐地起身就走,潇洒得恨不能下一秒就飞出宫。
宫门前,恰逢接了命令进宫的昌平君,烛幽想了想,走过去同他说了几句话。
看见她,昌平君露出温和的微笑:“山鬼大人这是要出宫去?”
“相邦大人这便进宫了?”
“王上提前召本相小议。”
“丞相、长史、几位将军都已经到了,我便不耽误相邦大人的正事了。”告诉他有哪些人,他就能知道大概会商议些什么内容。
昌平君点头:“好,大人也去吧。”
话已带到,烛幽便登上马车辘辘而去。此次出宫她带着嬴政新安排在她身边的两位侍从,先前伺候她的那两个人在她从六英宫回转章台宫之前就被换掉了。她想了想,能够让嬴政这么敏感地就换掉两个无关紧要的随从,大概是妆容之事触到了他的神经了吧。她原本不在意的,可他这样大动干戈直接换掉了她身边的人,竟让她在心底记了一笔。
魏国从前同秦国颇有些积怨,现在被灭了国,老秦人们直接弹冠相庆。暮色四合,街巷里都被人挤得满满,诸人手中都举着朴素的陶泥大碗,互相一碰,随着短促的碰杯声,酒水溅到他们的手上、衣襟上、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酒香。他们豪饮大笑,手舞足蹈,欢歌笑语复制粘贴般地回荡在咸阳城中每一个角落。小摊贩灵巧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见缝插针地吆喝着做生意,卖果脯的还会被踢一脚:“大好的日子谁吃你这些东西!还不拿肉来!”顶着脚印的小贩便笑呵呵地陪着笑,飞快地走远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换肉来卖。
“姑娘,要果子吗?蜜裹的,又香又甜!”卖果脯的小贩目标当然不是那一群大老粗,而是烛幽这样的姑娘,以及小孩儿。
“都给我来点儿吧。”
“好嘞!”
其实侍女很想劝她,这些东西宫里都有,何须在民间买呢?但她的信条就是哄这位大人开心,所以很识相地闭嘴付了钱。随后烛幽就正式开启了购物模式,熏羊肉、炸羊排、烤兔腿被她一路买了个遍,糖葫芦、蚳醢、鱼冻、菰米团子、粉糍都被捧在侍从的手中以备她想到的时候吃,当然不能缺饮料,烛幽又买了两大葫芦的酸梅汤。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明明都在宫里吃过,御厨烹制的分明更加精致,搭配也更丰富,但怎么在街巷间买的却总让她觉得更好吃?
她坐在屋顶上慢慢地啃手中那团抹了黄豆粉撒了高粱糖碎的粉糍,下面是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大家手牵手围了一圈又一圈,里三层外三层,像是蜗牛的壳。跳到尽兴时,大家开始齐声高歌:“俴驷孔群,厹矛鋈錞。蒙伐有苑,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滕。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是《秦风》里的《小戎》,音调壮阔高亢,这样的大合唱便显得愈加有气势,烛幽吃着小羊排,喝着酸梅汤,也不觉得一个人孤独,反而乐在其中。
夏秋之交,温度忽高忽低的,譬如今晚,夜风就有些凉。烛幽按住被吹乱的头发,耳边隐隐听闻一丝银铃声。她扭头四下打量,忽见漆黑的夜色里一只单薄的萤火虫若隐若现,正不紧不慢地朝她飞过来——这是星魂的觅踪萤啊。烛幽还没来得及惊喜就听到了星魂懒懒的声音:“听说你在咸阳长本事了?”她在房檐便向下看,星魂就站在底下,双手背在背后,歪着脑袋朝上看,脸上有点倦色,却是笑着的。
烛幽露出久违的笑容:“你怎么就回来了?”
星魂揉了揉脖子:“难道要我一直这么跟你说话么?”
“好,我这就下来。”
星魂负责押送魏王假回秦,故而比大军先行一步,却不比报捷的文书迟来多久,刚刚从宫里吃了宴出来。烛幽和星魂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分食一份沾了蚳醢的菰米团子,烛幽问:“宫宴已经结束了吗?”
“当然没有,王上喝了一阵就离席了,我也就出来了。”有老大在场的宴饮总是不能尽兴,自古以来皆如是,所以嬴政虽然很高兴,但也很识相地想放大臣们好好开心一回。
“看这样子大概会喝到天亮吧?”
“嗯,连宵禁都解了。”星魂擦了擦手,又拿过一份烤羊排,“这都凉了。”
“那再去买一份吧。”烛幽倒是不介意的,只有星魂才在吃食上这般挑剔,“这个和这个也都买新鲜的来。”
侍从得了命令分头买吃的去,烛幽吃了一口水果,说:“把他们都支开了,说吧。”
星魂白她一眼,下了个隔音的禁制:“你在咸阳过得如何?”
烛幽却没单说咸阳,反而从韩国平乱起了个头,把在新郑遇到流沙和昌平君密谋的事情说完了,道:“他在拉拢我。”
“你就不应该留下这个把柄。”星魂知道她对流沙下不了手,而且那样的情况下即使出手也不一定有胜算,她的选择在那样的处境下看的确是唯一的出路,他无可指摘,但可恨就可恨在——“你为什么要去祭拜韩非?”
“那是韩非的祭日,我不去才不正常。我倒是更想问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进山庄。”烛幽叹了口气,“但想来也不亏。”
“你被拉拢了?”
烛幽露出嫌恶的表情:“他一再让我见丽姬的孩子。”
“聪明反被聪明误。”星魂嗤笑。
“但我也发现一件事情,那个孩子半点不像君上,按理说就应该像他母亲,也应该像我,可他也不像我,你说奇不奇怪?”
星魂抬眼瞄了她一眼,惯常阴阳怪气:“是吗?我又没见过,怎么会知道?比起在乎这些,你不如想想怎么解决昌平君。”
“他的计划听起来很宏大,不太像近来才起的念头,以前的事情应当能留下些蛛丝马迹。”烛幽轻轻地皱起了眉头,“而且在宫里这么些时日,我总感觉丽姬的事情牵扯甚多,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你要查这些事我可就帮不上忙了,昌平君从前的动作我倒是可以替你查一查。”
烛幽点了点头,抬眼瞧见内侍提着两包吃食走了过来:“剩下的找个时间再说吧。”
星魂好像不太关心这件事:“嗯,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两个人沿着正街慢慢走,直到走回了驿馆。侍从去取车,烛幽同星魂道别:“我先回宫了。”
“我也要进宫。王上赐阴阳家入住望夷宫的事还没通知到你吧?听说里面还特意修了个观星台。”
“嗯?那岂不是我也可以搬过去了?”
星魂轻嗤:“说不定?”
虽然星魂并不对此抱多大希望,但烛幽觉得还是有可能的,都要入秋了,总不需要她在旁边制造冷气了吧?不过从章台宫中搬走并不是什么好事,她想调查的事情都还没开头,怎么也得等查出眉目了再说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她的马车刚在宫门停下便有内侍迎了上来,在她跟前晃悠过太多次,她已经有了浅浅的印象,他是在嬴政身边伺候的人。内侍躬身行礼:“山鬼大人,王上请您过去。”
这会儿找她做什么?烛幽有些疑惑,随后看向了星魂。他嫌弃地摆摆手:“看我做什么,还不赶紧去?”
烛幽点点头,坐上了轿辇——一般是没有这个待遇的,看来这次嬴政是真的找得很急。
东偏殿书房里的那间寝殿,烛幽还未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嬴政一贯克制,平时可谓是滴酒不沾,这次能喝这么多,看来是真的高兴。她绕过屏风和帘幔走到寝殿门口,值夜的宫人在仅能看清脚下的灯火里替她开了门,里面一灯如豆,沐浴后的清香和未散去的酒气混在一起。待她进去,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来这一间寝殿,她小心地绕开桌椅,朝着那一盏灯走去。借着昏暗的光,能看到未放下床帘的榻上歇息着的朦胧人影,她走到近前,坐到了脚踏上。嬴政喝了这么多酒却仍没有睡熟,听到动静之后侧头看了过去,当然他也只能看到烛幽迷迷糊糊的轮廓,于是吩咐:“把灯点上吧。”
烛幽借了那一豆灯火点燃了床前的两朵立式宫灯,嬴政没有起身,她便又坐了回去,在这样昏暗宁静的环境里不由得也放轻了声音:“君上唤我何事?”
嬴政散着头发,枕在玉枕上定定地望着她:“你先把面具取了。下次戴面纱也好,这般出去遇见人恐怕会让他们觉得见鬼了。”
烛幽愣了愣,原来他是觉得她现在这么看着吓人。她抬手摘了面具,还犹疑地拿在手中看了看,或许是因为它是白的吧?她将面具放到桌上,看到上面的水杯,烛幽想着内侍们的操作,回头问:“君上渴么?喝点水吧?”
“嗯。”
听到答复,她殷勤地端了杯水过去,嬴政半起身靠在枕头上,慢慢地将它喝完。酒醉欲眠的一丝丝倦怠缠绕着他,令他看起来慵懒放松,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将杯子递还给她,就这么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问:“今日出宫可开心?”喝完水再开口的声音也温润了些许,夹着些许的困意。他原本声音就好听,在这样的加持下,令烛幽春风沉醉,恨不得溺毙其中。她用仅剩的理智想,她可真是个肤浅的人。
她面上看着正经,轻轻点头。
“宫里待着不开心么?”
“开心。能时时见到君上,我很开心。”
嬴政听她这么答,被逗笑了,眉眼温软得像一泓温水:“不要说假话。”
她怎么会说假话?如果她是君王,见到嬴政就一定色令智昏,他想干什么都依。于是她郑重其事地摇头:“是真话,君上信我。”
其实他只是想逗她,但她仿佛听不出调笑之意,总是很认真地回答,每次都令他的心像被羽毛撩了撩:“嗯。”
“对了,君上,我还带了点好东西回来。”
“回来”二字甚合嬴政的心意,他半躺着望着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掏袖袋,取出一个油布包包,一层层打开后便见里头卧着一个棕色的团状物,像是蒸饼,但颜色不太对。“甜甜的,很香。摊主说是用好几种粗粮混着做的,宫里的东西精致,我想君上应该没尝过,便带进来让您尝尝。”
嬴政看到递到自己嘴边的一小块蒸饼,闻到味道之后便知道这是什么了。烛幽以为他没吃过,可他在赵国那么多年,为了填饱肚子,能吃的早就吃了个遍。此时他没说,只问:“是特意给我的么?”
“嗯。”烛幽觉得他问得奇怪,除了给他,她还能给谁?
于是他笑着吃了一口,并迎着她期待的目光说了句“好吃”,她很满足地笑了。烛幽不喜欢笑,她觉得周围没什么值得笑的。嬴政从认识她开始就几乎没有见过她笑的模样,她一贯冷冷清清的面无表情,倒是经常皱眉。不过美人毕竟是美人,不笑是冷美人,笑了,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冷美人一笑,便让人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哄她开心。嬴政深深地凝望着她,觉得烽火戏诸侯也不是那么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