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也是料到嬴政应该不至于非要把她绑回去，除了离开秦国那段路走得奇快，后面的路程也都不太匆忙，不过从咸阳到桑海只走了一个多月，已然算是极快的了。重回桑海，烛幽头一件事就是去庖丁的饭店，她还不知道庖丁已经小赚了一笔，把饭店扩成了客栈，虽然“有间客栈”挺奇怪的，但省了烛幽新去找一家客栈洗漱收拾的工夫，她肉眼可见的满意。

以往她都是和韩非一块儿来，这次一个人坐一张桌子吃饭，还有点不习惯。庖丁的手艺见长，生意很好，这会儿虽然过了饭点但也是人来人往的，烛幽竟然觉得有些吵闹。她认认真真地扒饭，想着吃完快去休息，收拾好了明天就去看望荀子，面前忽然就多了一盘菜。她抬头，只见庖丁挺着他愈发圆滚滚的肚子，往桌上放了一盘宫保鸡丁——这是他的拿手菜，韩非很喜欢，每次来都一定会点，不过烛幽今天没有点。她疑惑地看向他，不开口庖丁就知道她想问什么，嘿嘿一笑：“韩非公子离开桑海的时候往我这儿存了五十五两银子，说你来吃饭的时候就多给你做一盘宫保鸡丁。”

但自从他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吃过。烛幽握着筷子，望着盘子里诱人的鸡丁，既不下筷也不放下，沉默了一下：“当初他只欠了我五十三两。”

庖丁接道：“他说，剩下二两算他请客。”

“……这样。”足足五十五两，她得吃多少宫保鸡丁才能吃得完啊。

烛幽骤然没了胃口。

韩非总是恰到好处地刺一刺她，就算死了，也要往她已经平静下来的心里投下新的石子。他笃定他不会再回来，便在这里给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是这么多年来，她都未曾发现，因为他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再后来她也走了，中间辗转蹉跎那样久，直到如今。他就是这样，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想让他人也喜欢喜欢，想令别人也知道它的好，连一盘菜他都惦念不忘，还想着要让先前什么东西都不喜欢的她喜欢一下，就不还她钱，悄悄让庖丁给她准备宫保鸡丁。而现在，面前这只都被分尸得完全看不出它原本模样的鸡好像能够跳起来，长着韩非的眼睛，用他的语气朝她说，小烛幽，别忘了我哦。

太可恨了。烛幽的嘴唇都有些颤抖，她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热腾腾的鸡肉，仿佛听到韩非就在她耳边问，怎么样，好吃吧？应当是好吃的，但烛幽只觉味同嚼蜡。她咽下，艰涩地冲庖丁说：“掌柜的手艺又精进了。”是的，她当然不会回他这话，从前是，现在也是。他自己觉得好吃就好了，为何非要让她也觉得呢？

庖丁笑，脸上的肉都堆成了一团：“郗姑娘吃好了就叫小老儿，小老儿把热水给您送来。”

烛幽安静地点头，收回目光接着吃饭，却再没有碰那道菜一口。她吃得很慢，先前觉得好吃的菜不知为什么齐齐地变得没有味道，她找店小二要了壶茶，就着寡淡的茶水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独独留下了那盘宫保鸡丁。

“丁掌柜，我来还今天的饭盒了。”烛幽正准备叫庖丁准备热水，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她看过去，看到一个身穿小圣贤庄制服的学子，然而庖丁却叫他“先生”。

“这怎么好意思劳烦颜先生亲自送来，老丁本打算等不忙了就去取回来的。”

“丁掌柜成日上上下下的也辛苦，在下正好有事下山，顺手而已。”

烛幽捧着茶杯在一旁等他们叙话结束，那位年轻的颜先生离开时朝她一笑，大概是对耽误了她的时间而感到抱歉。烛幽多看了他一眼，这便转向庖丁：“你如今生意都做到小圣贤庄了么？”

“嘿嘿，是啊，多亏了韩非公子。”庖丁爽快一笑，“郗姑娘吃好了？快回房去吧，热水立刻就来。”

烛幽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她就上了山，那会儿庄门都还没有打开，她站在小圣贤庄大门前仰头看着牌匾，再与自己记忆里的模样相对比，发现好像更新了，大概整修过吧？她离开咸阳的时候是秋天，这会儿已经是深秋。桑海的秋天似乎去得晚一些，门口栽种的桂花树上还有零星的花朵，一股甜香氤氲，又被海风稀释，奔赴远方。她静静地仰头，呆望着大门，直到晨雾尽散，山门大开。

前来洒扫的小弟子明显没有想到这么早就有人来拜访，将扫帚放到一旁就迎上来：“请问姑娘有事吗？”

烛幽骤然有点恍惚，离开这么多年，她已经变成了外人了呢。她盯着小弟子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想见荀夫子。”

这位小弟子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心道她真不知天高地厚，荀夫子岂是说见就能见的？本来不欲放她进去，后来还是遇到了伏念才得以顺利进庄。烛幽觉得这个落差感有点明显。

小圣贤庄里的路烛幽再熟悉不过，伏念有事去别处，她便独自一人前往半竹园。今日的天气不太好，没有出太阳，一大早的有雾，现在闷闷的，应该是要下雨了。烛幽按照她一贯的步调走在竹林间的小路上——这只是她以为她步调如常，但其实慢了许多，而当那间竹林茅舍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她甚至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这是她首次体会到书中所写的所谓“近乡情怯”。桑海小圣贤庄于她本应该是一个和云梦阴阳宫一样的地方，她原本不应该有什么归属感，但这份感情是某个人给予的，虽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可感情却还在。因为这个人，和更多人产生了联结，与这个天下产生了联结，种下了奇妙的因，所以有了这样的果。烛幽想，自己似乎是有点害怕见到荀子……可她害怕什么呢？因为自己害死了他最心爱的弟子吗？但其实荀子并不知道她在其中的作用，她不应当生怯才对。面对嬴政她尚且坦然冷静，趋利避害转头就跑，而面对荀子这样一个对她很好的老者，她却生了怯意，连搪塞都不知如何搪塞，这或许就是面对真心的时候很难不以真心回报吧？烛幽难免想起月神说她的，多余的感情太多了，确实，如果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恐怕更要坦然许多吧？

正在发呆的时候，院门忽的就打开了，荀子今天有课，所以早早地就准备去课室，谁知道推门就看见一个身穿蓝衣的漂亮姑娘站在竹林里出神，而这个姑娘一见他，眼神就闪了闪，想走近，脚步却宛如生了根。

“既然回来了，何不敲门呢？”荀子很惊讶，但他的语气仍然温和，虽然与她数年不见，却没有疏离，他还是和当初一样地对她。

烛幽朝他跪下，行了大礼：“夫子。”

“起来吧。”荀子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虚扶了她一把，“来得不巧，我正好有早课，你先在半竹园等我吧。”

“好，多谢夫子。”

烛幽以前经常会过来荀子这里，大多数时候都是来上交抄好的各种书——自从认识韩非，她的人生就产生了巨大的扭曲，比如她从来想不到自己竟会被罚抄了那么多书。当然，闯了祸抄书这事儿不会只有她一个人，韩非也抄，但他总能软磨硬泡地躲过，只有烛幽这个老实孩子总是抄完，号称以一己之力养活了山下一户烤制竹简为生的人家。

烛幽进屋之后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从书架上随手取了一卷竹简下来，一看竟是自己的字迹，是一卷《易》。旁边挨着的是各种字迹各种版本的《论语》、《春秋》、《诗》等等，还有她默的《九歌》、《离骚》，另有单独的一层放着韩非自己整理誊抄的他的文集。荀子竟把这些都挑挑拣拣地保留下来了，这也是令烛幽没能想到的。

烛幽把《易》放了回去，拿起了旁边的《诗》。这卷还是她的字迹，其实她极少被罚抄《诗》，只有那么一次。韩非喝酒没钱，人家不准他赊账，就让他以劳力抵债，但是他欠得太多，不知道要劳动几天，他不愿，脑子一热借了钱去隔壁赌坊赌一把。韩非的赌运很好，那天也是，一激动就赢多了，赢多了就被老板诬陷出老千，然后就被绑了。烛幽为了找他掀了大半个桑海城，最后终于把差点被丢海里的韩非救回来。这一路不仅打了人，还一把火把黑赌坊给燃了，险些点着了整一条街，后来官府上门的时候荀子差点没打断他们两个的腿。这件事儿以韩非出力帮官府把这帮为非作歹坑害百姓的势力连根拔起作结，勉强免了烛幽的罪过。但官府的事儿结了，荀子那儿没了结，两个闯祸精被禁足抄书，每本一百遍，为山下那户做竹简的人家创了一大笔收。为了完成任务，两个人在藏书楼里相对而坐，没日没夜地抄了整整一个月，还多亏了韩非利用了他的好人缘，鼓动了大半个庄子的人一块儿抄。荀子检查结果的时候差点儿没被他又给气死。

烛幽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这一卷上的字迹越来越走形，完全不符合她的风格。她把竹简更展开了一些，赫然看到后面全变成了韩非的笔迹。他的字很好认，因为很好看。那个时候韩非这么好心地帮她也抄了？烛幽奇怪之下再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遍，却发现前面的也不是她本人的字迹，而是韩非仿的。他不仅好心了，还好心到了帮她抄的时候连字迹也模仿了……

那段记忆赫然清晰，阴雨绵绵的季节，她和他对坐在桌案前，她困得直打哈欠。韩非倚在旁边转着笔，墨水飞溅，她被甩了一脸都懒得理。

“啧啧啧，你这个字，肯定会被罚重抄的。”

烛幽眼皮沉重，无意与他斗嘴，脑袋一点一点的，笔下也没停。

韩非无奈地说：“你怎么这么实诚呢？”然后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二，“二两银子雇我吧，我帮你抄今天的。”他早就把任务派发给各位仗义的同门了，自己也就意思了几卷。

“不想待着就去睡。”烛幽骂都懒得骂他，又一个哈欠，眼角挤出一串困倦的眼泪。

韩非还在讨价还价：“那一两……半两！不能再少了。”

“你还是去睡吧。”

韩非觉得甚是遗憾，又倚回去了。

后来烛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早上被阳光晃醒的时候趴在桌上，昨晚的最后一卷的字迹被她的脸糊成了一团墨迹。她揉揉眼睛坐直了，看到韩非也趴着，口水流出一片，极其有碍观瞻。她清点了一下堆在身旁的竹简，惊讶于昨晚虽然困得神志不清了效率也如此之高。结果竟是……他帮她抄了，后面无法再维持她的字迹应该是他也困极了，否则一定做得天衣无缝。

这卷竹简就和那五十五两银子一般，往她的心上狠狠地一刺，那种难言的痛楚就缓缓地蔓延开来，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瑟缩。她盯着那些不甚规整的字，指尖缓缓拂过，能感受到墨迹堆积的凹凸。她一眨眼，“啪嗒”一声，一滴泪水就滴落上去，晕开了字迹割裂处的一行，正好是《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