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见过李斯和月神之后,韩非就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劲,五年前烛幽在他身上种下的那个咒印忽然开始有了反应,从胸口开始发烫,到现在像是发烧似的整个人软得根本起不了身,身上的血管和经络以一种狰狞的青紫浮现在皮肤上。他迷蒙中望着屋顶,望着那些起伏的纹路,头一次有了穷途末路之感。他想起烛幽说的千万不能动用逆鳞,可是若不用,恐怕昨日就已经死在了牢里,虽然现在对他来说昨日死和今日死区别不太大?
韩非想起了五年之前,他离开韩国到秦国来,朝野上下,无论盟友也好,政敌也罢,终于头一次不再争个你死我活。卫庄说会在韩国等他回来,若他回不来,那些推他出去的人就等着为他陪葬;紫女说她干脆把紫兰轩开到秦国去;红莲说他不要去,她甚至愿意去和亲;张良说再等等,万一烛幽就有回音,墨家能找到办法。他笑了,五年之中,为了寻找烛幽,紫女头发都掉了不少,然而她宛如人间蒸发,送去的青鸟也一去不回。百越也答应帮忙寻找阴阳家的大本营,却一样是徒劳无功。至于墨家……张良说联络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他甚至想过要去找与阴阳家同出一脉的道家,却被他劝住。
——看,这通通毫无结果,大约是天意如此。
韩非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很开,可能每一个见过自己死亡的人都是如此。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所以已经可以从容去面对。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除非他真的应秦王之邀,不再留恋自己的故国,为他做事。然而他不是李斯,他做不到背叛自己的国家,而且,他与嬴政虽然理念一致,然而两人所追求的“法”本质上是不一样的。嬴政想要的法,是君权依旧凌驾于“法”之上,可他想要的法,是无论贵贱都应以法律为准绳,即使是君王,也应该受到法律的约束。所以他们终究会走上两条路,他们虽然惺惺相惜,却无法做秦献公与商鞅。韩非什么都明白,而正因为都明白,大概就有点视死如归了。
然而还是好痛哦。他颓丧地想。临行之前连跟他们水火不容的血衣侯都从镇守的北地回来,递给他一把佩剑,这是他惯用的双剑的其中一把:“她说她想要一把剑。”
韩非握着通体鲜红的长剑,不由得问:“你怎知我有机会转交给她?”
“她一定会去找你的。”血衣侯笑着说,“替我转告她,你们是一样的,这是最有价值的发现。”
“什么意思?”
喜欢打哑谜的血衣侯笑而不语,策马离去。
韩非不由得想,血衣侯说烛幽一定会来找他,可怎么还没来?躺在床上的他烧得糊里糊涂的,半醒半梦间,他竟听到了一阵宛如幻觉般的喧哗。
云阳国狱一直以来都甚少关押犯人,这里的典狱长说,上一个“有幸”来到这里的是商君。能和商君关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挺荣幸的。他想着这偌大的一个牢笼只关押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犯人,却配备了如此严密周全的守卫,着实有点浪费。然而此时一看,好像并不太浪费的样子——真有人来劫狱了。韩非此时还有点余力想想到底来的会是谁,能打得这么激烈的不会是卫庄吧?可他明明说了要在韩国待着。紫女?她不会听说了他入狱的消息就来了吧?那她把紫兰轩开遍六国的梦想就铁定实现不了了啊。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韩非感受到一股逐渐逼近的寒意,他有了一个神奇的想法,不会是血衣侯吧?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好不容易聚了焦,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抬手一挥间水声四溅,追上来的秦兵都被击飞出去,发出一叠声的痛呼和闷响。随后,她往地上一拍,一股寒气弥漫开来,他听到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原来结冰是这样的声音。
“当啷”一声,大约是门锁掉了,狱门“嘭”的一声打开来,震耳欲聋。那个白色的身影带着寒气扑到了他的面前:“韩非!”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令他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他想起血衣侯笃定的话——“她一定会去找你的”,她竟然真的来了。
好久不见呀,烛幽。
“发作了……我不是叫你不要用逆鳞吗!你为什么……”
韩非很艰难地开口:“若不用,你看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了。”
烛幽倒吸了一口气,掀开他的衣袖和领口察看情况,那些狰狞刺目的紫红色的线就快要布满他的全身,这是六魂恐咒发作的力证。烛幽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掐诀,六魂恐咒属于阴脉八咒之一,阳脉八咒应该能够克制一时。
一股阴气忽然笼罩,逆鳞从后而来握住了她的手腕,模糊的声音似乎直接在她的脑海里响起:“咒印发作了一段时间,若现在下咒,他的身体撑不住,会垮得更快。”
她甩开他的手:“可是如果不用,就等着六魂恐咒发作,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逆鳞又隐去了身形,只留下模糊而低沉的声音:“他没有内力,能撑的时间更久。”
韩非朝她笑:“听他的吧。”
烛幽的手死死地握成拳,然后又松开:“韩非……”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不应该来。”她不该来,身为阴阳家的人,在阴阳家与秦国合作的现在,在他作为秦国阶下囚的现在,怎么能出现在云阳国狱呢?
“可我已经来了。”她咬牙。
“你为什么要来呢?”明明五年间都杳无音信,明明都可以置身事外了,明明可以明哲保身了,却在最后关头错踏一步,“不要得不偿失啊。”
“如果被关在这里的不是你……”
韩非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烛幽啊,离开桑海的时候你说等我快死了再来,不愧是你,言出必行。”
“你好像觉得这是什么好话?”烛幽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
“夸你呢。”他笑。
“……要不你还是试试阳脉八咒吧?”烛幽伸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冰寒的内力涌出将他包裹,很好地慰藉了韩非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身体。
“我有告诉过你我看到过自己的死亡吗?其实我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了,所以并不太害怕,所以你也不必为我伤心。”
“……我还没有沦落到需要你一个将死之人安慰的地步。”
“嘿嘿。”韩非又笑起来,脸上还有点怀念的神色,“我头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冷得像座冰雕,明明年纪那么小,却把自己封闭起来,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物件,宛如我们不该存在。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成为你的朋友。从结果来看,我很成功;从感情上来看,我挺失败。”
“为什么?”
“我不想有一个为我赴汤蹈火的朋友。我希望我的朋友都活得快乐,不必背上包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使是我,也不应该成为他们的牵绊。”
“放心,你不会有这样的朋友的。”烛幽嘲笑他,“虽然我同卫庄紫女他们共处的时间不长,但我也明白,他们都不会如你所愿的。”
韩非笑得很遗憾,他转头看着她:“那你呢?”
烛幽沉默了半晌:“我会努力如你所愿。”
“哈哈哈哈哈……”韩非忽然大笑,看得烛幽莫名其妙。他从身旁取出一把剑来,以他现在的虚弱,那把剑对于他来说很重,可他也还是努力地把它交到了她的手上。这把剑通体红色,晶莹妖异,剑格是蝙蝠的形状,烛幽一眼认出这是血衣侯的东西,她当初就很想要。“这是血衣侯送你的。他要我转告你,说我们是一样的,这是最有价值的发现。虽然我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我们一直以来都挺合拍的。”
“他一天到晚打什么哑谜?”烛幽无暇思考。
“我也不知道。”他又躺回去,无神地盯着屋顶,“我还有什么事没做?哦,嬴政借给你的马我替你还给他了,你不用惦记了。你落下的面具我本来带来了,但没能带进狱里。”
烛幽忍无可忍:“你死到临头了说话也还这么不着调!谁要听你讲这些?!你为什么会突然动用逆鳞?又怎么会被丢进云阳国狱?之前嬴政不是还特别想让你辅佐他么?”那时候他都冒着那么巨大的风险找到新郑去了。而且就算韩非不想做秦国的客卿和谋士,嬴政也不至于到想杀他的地步吧?
韩非干笑:“烛幽,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那你就不能忍忍,先顺着他?”烛幽说完就后悔了,韩非是什么人她太过清楚了,他的脑子里仿佛没有“忍辱负重”这四个字,“卧薪尝胆”同他完全不沾边。
果不其然,韩非道:“正因为不一样,所以才要走我自己的路。这天下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所以我才要去创造一个我想要的天下。”
“……所以他才要杀了你。”韩非这样的人,若是留不住,也不应该让别人留住。得不到就毁掉,这才是一个君王的决断,这样的王,才和史书里的霸主一样。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或许还能超越所有前人的君主,也一定会离当初那个嬴政越来越远。
“是吧?那还喜欢他吗?”
烛幽那颗本就拧巴的心像是骤然被他揉成了团:“你说什么?!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你不要用这个来掩饰……你的那点小心思我还是看得出来的。”韩非望着不打算理他,硬把他背到背上的烛幽的侧脸,默默地叹了口气:“烛幽,不要喜欢嬴政。”他并非打算借由自己的死来逼迫烛幽掐断感情,而是刚极易折,他们两个人不会有好结果。
烛幽仍是没有说话,她现在不想思考。韩非为什么要死,嬴政为什么要他死,血衣侯的话,韩非的这些遗言似的交代,她通通不想思考。但不思考不代表她不明白,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只是没时间将这一切串联起来。
“烛幽,对不起。”韩非又道。
“你对不起我的地方还少了吗?废话这么多,不如省省想想出去了之后怎么办!你没有联络过流沙吗?没有半点后手吗?”
韩非伏在她的背上笑,看到那些狰狞的红色线条已然蔓延至他的指尖。她走得又快又稳,背着他绕过狭长的过道里被冻成真正冰雕的狱卒,一路朝外,而他感到身体愈发沉重,只想睡过去。
烛幽感受到背后逐渐无力的攀附,心内焦急如汤煮,终究没有办法再说那样无情的话语:“韩非,你撑一下,我会救你的,一定有办法的。”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那条路真的好长好长,闯进来的时候怎么都到不了他的牢房,出去的时候怎么都到不了出口。她不断地吸气吐气,施展她引以为傲的轻功,不停地提起速度,任由不稳的两团真气在她体内撞来撞去,缠得不可开交,终于看到了亮光的出口。她忍痛一跃,韩非却忽然从她背上掉了下去,她回身去接住他,抱着他滚了半圈,撞到了石壁上:“韩非!”
她无暇顾及自己,她低头,而他无力地枕着她的臂弯,紧闭双眼。
烛幽心急如焚,使劲拍了拍他的脸颊想将他唤醒,而忽然,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令她汗毛倒竖。她猛然抬头,云阳国狱门口,是秦国年轻的王和他的剑术教师,还有他身后的大臣,以及守卫的将军和更后面数不清的护卫。密密匝匝,好像是云梦泽周围的深林,织成一张压抑的网,堵住了她的前路。
那个她印象里温柔平和的人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立在她的对面,背着光,威严而疏远,陌生感朝她倾泻而下。嬴政缓缓地往前迈了两步,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应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