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么多人被东皇太一召集到天象室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她的印象里就只有派东君前去墨家的那一次。说是“这么多人”,其实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湘君不复与湘夫人相见,几乎不应召;湘夫人也因此十年如一日地不愿意出谷,代替她响应这种召集的是烛幽;少司命之位空缺多年,到现在也没有人拿到这个封号;东君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剩下的也只有月神、云中君和大司命。月神站在东皇下首,剩下三人分列两边,众人一齐看着天象室的大门缓缓打开,走进一个矮小的身影。
能够从容独自走过这一条星河之路的人,烛幽是头一次看见。上一个走这条路的是她,而她是由湘夫人引导了一段才走完的。莹白的光芒消散之后她看清了来人,是个小孩儿,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脸上却写着同他年龄不符合的成熟和深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别扭。
烛幽一面打量着他,一面就听到东皇太一开口。他的声音一贯矜持又高贵,但带着淡淡的笑意时会令人觉得很亲切:“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东皇缓缓地抬起手,金色的光茫从他指尖发出,如游鱼般轻灵地飘向那孩子的身侧,跳跃着围着他转圈圈,他的衣衫在光点的跃动中变成深沉的靛色,“欢迎你,星魂。”
听到这话,在场的众人都不由得侧目,以“星”为名,地位无疑与月神平齐,然而他现在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过大家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包括月神。
“你以后就留在阴阳宫中,交给……”
东皇太一还在思考到底让谁来照顾星魂,星魂自己却抬手一指,因为年纪小,声音还奶声奶气的,但语气又很老成,那股别扭便又来了:“我要跟着她。”
大家都顺着他的手看去,烛幽也看去,然后看到他的手指的正是自己。
?
面纱也挡不住她的震惊。
东皇一时没有说话,而星魂坚定地抬着手,并不打算放下。月神抬手就开始掐算,大司命和云中君面面相觑。静默半晌,东皇却笑着答应了:“好。”
直到星魂和烛幽一块儿坐着胧车回了潇湘谷,她都没能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不明白归不明白,任务接了还是要完成的,烛幽并不准备深究,而星魂也丝毫不像个小孩儿,不哭不闹,安静地扒着车窗看风景,既不与她亲近,也没有表现出疏离,他很自然很随意,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相处了很久。
下了胧车,烛幽反手就把准备爬下车的星魂抱了起来。星魂瞪了她一眼,烛幽一本正经地解释:“这里的路不好走,我带你进去。”三四岁的孩子嘛,走路不太稳,尤其是通往谷里的道路铺着那么厚的竹叶,一不注意他就得摔,万一他一摔就扒拉出叶子底下不知道啥东西,吓到了怎么办。
星魂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奶乎乎的话里竟然带点儿讽刺:“看来你在小圣贤庄学了不少。”
一股违和感如闪电般蹿过烛幽的脊柱,但她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一来就要跟着自己,恐怕也同别人了解过一些,便只“嗯”了一声。
今天潇湘谷依旧在下雨,她从车里拿了把伞塞给星魂让他撑着,他一脸鄙视:“我能拿得动吗?”
虽然一个小孩儿脸上出现了这么多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说出了这么多不符合他年龄的话,烛幽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竟觉得他说得蛮有道理:“好吧。”说罢用内力凝出了一片隔雨的屏障。可谁知他又“啧”了一声,小手努力地把伞撑开,靠到了她的肩膀上。烛幽心里直呼“不可思议”,或许这就是天才吧。
见到了湘夫人同她讲明了发生了何事,她也只是点了点头,随手指了一间屋子让星魂安顿下来,又开始波澜不惊地喝茶听雨。烛幽想,或许是因为她们这对师徒都对别的事情漠不关心,星魂图个清净所以才想来?但反手她就把这样的想法拍死在脑海里,星魂才三岁,怎么可能呢?
烛幽又把星魂牵到房间里,让他在一旁坐下,自己带着傀儡把屋子收拾了,准备让他睡觉。星魂瞪着大眼睛:“我饿了。”
“现在没到饭点,送饭的傀儡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你忍忍。”
“我才三岁。”告诉他这怎么忍!
烛幽沉吟一会儿,可她确实不知道谷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然后她转头去找了湘夫人,当年她把自己养得这么好,是有经验的。于是今天送饭的傀儡同时还牵来了一只羊,烛幽捣鼓了半天怎么挤羊奶,最后决定让大本营那边送一只会挤奶的傀儡来,而星魂早就因为又累又饿而睡着了。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星魂都在反省自己是不是选错了地方,潇湘谷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湘夫人不食人间烟火,几乎要羽化登仙,烛幽在修习白露欺霜,经常闭关,谷里连个照顾星魂的都没有,他三天两头饿肚子,还是后来他让烛幽带他去找东皇太一,要来了一个傀儡侍从日子才有所好转。
“所以潇湘谷待着很舒服吗?”烛幽不明所以地陪着星魂练习阴阳术。
“哼,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你自己,你找出融合两种心法的门道来了吗?”星魂故作深沉地嗤之以鼻,其实并不是他故作深沉,而是他的小奶音配上这样的语气,真的格外地奇怪。
烛幽掌心凝出一团雾气,然后慢慢地让它凝结,变成碎冰花掉到她的手心,再次化成水从她的指缝间溜走:“目前只有这个程度。”
星魂的脸上写着“垃圾”两个大字,然后接着去织他的幻境去了。上一次他的幻境让不慎闯进来的男人不小心死了,这一次他决定试试抓个活的。
湘夫人从两个人身后路过,对星魂说:“一会儿记得喝奶。”
回话的是烛幽:“我知道了。”
星魂对喝奶吃糊糊这种事分外排斥,那程度赶得上当初烛幽抗拒喝药了。他觉得他可以不吃这种婴儿吃的食物,可是他的身体告诉他不行。湘夫人轻飘飘地告诉他小心和烛幽一样长不高,他就能视死如归似的把那些“幼稚”的食物吃完。烛幽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踩她一脚,她现在已经长高很多了行吗?
潇湘谷中的日子因为星魂的到来平淡中还添了些温馨,山中不知岁月,在每个月定时送来的“安”字里,烛幽慢慢地找到一些同时运用两种心法的法子,星魂一天天地长大长高,阴阳术也突飞猛进,让“星魂”这个名字实至名归。
又一年春天,烛幽忽然想吃笋,便带着星魂一同出门去挖春笋。潇湘谷外面的竹林好像又扩大了不少,一眼望不到头。带着些许暖意的春风一吹,整片林海哗哗作响,波澜起伏,竹香弥漫。烛幽抱着背篓在林海之上辗转腾挪,里面是小半框新鲜的笋,星魂坐着羊车在地上慢悠悠地跟着,母羊的脖子上挂着银铃,每走一步,叮铃铃的声音就借着风吹散好远。
“你到底还打算走多远?”星魂感觉已经出来好长时间了,可烛幽还是在接着走,他甚至怀疑马上就能走出云梦泽了。
烛幽站在一根修长的竹子上眺望远方,踩得它弯出一个圆润的弧度,晃来晃去。听到星魂的话,她低下头:“走了很远了吗?”
“你觉得呢?”他没好气地问。
烛幽眨眨眼:“饿了?”然后抛了一根嫩笋下去。
星魂面色扭曲:“你莫非是觉得这玩意儿能生吃?”
一阵风吹过,云雾如水般呼啦啦地流动,宛如悬浮在竹林中的河,卷起烛幽轻盈的白色衣摆。她站立的竹子因为风来而摇摆,她便轻轻一点,借着竹竿回弹的力跃到了另一根竹子上,踩在上面上上下下地晃悠:“你烤一烤就能吃了。”
星魂冷笑。烛幽歪歪头,抱着背篓轻轻一跃,宛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从树梢落回他的面前,顺手揪了揪他的脸:“你简直像个脾气古怪的小老头。”
星魂大翻白眼。
烛幽把装了背篓放到羊车上,伸手牵了绳子,将羊车掉个头:“那回去吧。”
与此同时,两人同时听到了遥遥传来的铜铃声。烛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居然有胧车?”
星魂兴趣缺缺地催她赶紧回潇湘谷:“月神的车。”
“月神大人好像不闭关了,经常都出去呢。”烛幽摸了摸羊头,喂了它两株草,牵着它踏上回程的路。
“先管好你自己吧。”星魂懒得理她,打了个哈欠,盖上被子开始小憩。烛幽不再说话,慢悠悠赶着羊车,只在竹林里留下一串神秘缥缈的铃声。
胧车之上,终于真正握住了权力的年轻的王轻轻地放下了车帘。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刚刚,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少女宛如林间的精灵从林海之巅跃入乳白的雾气之中,风卷起她雪白的衣袂,梳开她墨黑的长发,露出她莹白的手足,而她无知无觉,天真自然,翩然离去,像是走进一幅画里,却没有人能够用画笔将其描摹。韩非总喜欢用画中人形容她,他好像也明白是为何了。他想起那天,她站在走廊的尽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她的名字。她身边的人都亲昵地叫她“烛幽”,举灯而明幽处,是谓烛幽。然而他今天骤然觉得“璨”这个字更加适合她,不照亮任何人,她只是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明丽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