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会好好进行下去的。」
模糊而神圣的呓语在脑海里甩了甩尾,柔和而无法拒绝地把松田阵平昏昏沉沉的意识拽入了一抹黑邃的塘。
他似乎轻微地触碰到了什么。
清浅的烟草味,急促而缓慢的机械声,按键飞快地上下起落,无奈而如释重负的欢喜,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有人在叹息。
什么……
hagi……
“哈……哈……”
松田阵平猛地坐起身,急促的喘息被喉咙强行抑住,引发了一阵毁天灭地的呛咳。
他有些痛苦地捂住了嘴。
透过落地窗洒进屋内的细线温暖而明亮,金乌蕴着笑意爬上半空,鸟雀叽叽喳喳地闹,蝉鸣聒噪的恰到好处,见不着一丝苦痛的影子。
分明正是青春烂漫时。
松田阵平总算是给自己顺过了气,支起身刚准备从床上下来,却听见房门口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他那个半长发的幼驯染慌乱地撞开了房门,急急忙忙,险些被胡乱丢在地上的拆卸工具绊上一跤。
动作僵硬别扭,跌跌撞撞。
好像几年没走过路,却知道要跑。
然而萩原研二根本没有管自己失去平衡的身体,只是一个劲地朝着松田阵平的方向凑近,连跌带爬地把刚回过神来准备去拽他的松田阵平重新扑回了床上。
“喂,hagi你……”
松田阵平有些急恼地开了口,抬眸刚准备把自己莽撞的幼驯染推开,却没能继续动作下去。
他愣住了。
萩原研二沉默着,眼眶通红,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形状姣好的卧蚕上闪烁。
他是在……哭?
松田阵平终于感到慌张了。
说实话,萩原研二在松田阵平面前哭并不算稀奇。
松田阵平无数次见过萩原研二哭,从小到大。
他这位幼驯染总是喜欢在自己面前假哭,利用自己出色的池面脸,瘪着嘴哭哭唧唧,一副松田阵平欺负了他的模样,泪水却半天掉不下来,只偶尔的几次,会有晶莹在眼睑闪烁。
但在那无数次里,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豆大的泪珠一刻不停地往下掉,萩原研二的双手不断小心翼翼地在松田阵平身上触碰着,若即若离,似乎是在确认他的存在,又恍若只是在确认自己能触碰到他。
湿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重重砸在松田阵平身上,酸涩的,饱含着松田阵平暂时不理解的欣喜和愧疚,好像萩原研二悄悄地背着他逝去了一次,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松田阵平不知道昨天晚上还搂着自己喝的兴高采烈的家伙为什么一副久未碰到自己那般欣喜,也不知道那个家伙眼里几乎要溢出的愧疚是为了什么。
他没有去想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死了一圈,也没有去想萩原研二干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他只是用那双黑沉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萩原研二,在一瞬的无奈后缓缓伸出手,抱住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松田阵平不再开口,沉默地拥住了萩原研二,却好像回应千万次没有回音的惶恐。
他说,我在。
一直,一直。
久无回音的暖湿拥抱了他。
于是慢慢的,萩原研二在那双黑沉如湖泊的眼里平静了下来。
心脏久违地开始跳动。
一下,一下。
蝉鸣依然聒噪。
然而在这片温和而聒噪的寂静里,松田阵平隐隐嗅到了甜腥的铁锈味。
自己没有受伤,血腥味的来源毫无疑问。
松田阵平连忙把死死黏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
“你哪受伤了?”
莫名其妙地,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松田阵平却格外的在意。
似乎萩原研二曾经离家出走,没打好招呼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于是他便在沉静的遗憾中希望他不再受伤。
萩原研二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没发出声音。
“……”
松田阵平压下那股对萩原研二奇怪的怜惜感,额上的青筋一点点蜿蜒着鼓了起来。
他终于冷笑了一声,起身调整了个顺手的姿势给了萩原研二一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从床头柜里拿出了医药箱。
“会说话了没?”
萩原研二呆愣着眨了眨眼,像是被那一拳打醒了。
“……会了。”
「不愧是小阵平啊,这一拳力够大的。」
「果然还是粗暴的小阵平比较真实,之前温柔得和做梦一样。」
「不对啊,鬼是不会做梦的。」
他颇有几分乐观地嘲弄着想。
「拜托哎,这可是限定款温柔小阵平!」
“呵。”
松田阵平上下扫视了一遍,注意到他半陷着一个零件的膝盖——看起来像是他昨天下午刚刚拆开的炸弹模型上的。
他冷笑着举起镊子,以一种黑.道大佬行凶的表情,轻轻地取出了那个零件。
“嘤,小阵平果然还是心疼我的,就算摆了一副要杀……”
他僵硬地卡住了话。
松田阵平高举着手,面无表情地往他的伤口上浇了半瓶医用酒精。
“嘶……我错了小阵平~”
“还有吗?”
音节一个一个地从青年嘴里挣扎着逃出,萩原研二瞬间感觉自己被那几个音节砸在脑上判了死刑。
“啊?还有什么吗?”
萩原研二僵着一张扭曲的脸开始装傻了。
“行啊,不说是吧,那我来说。”
松田阵平冷冷地提起唇角,咬牙切齿。
“我们先不说你为什么一大早就莫名其妙地跑来找我哇哇大哭,你就看看你手肘和膝盖上其他的淤青预备役——你是不知道怎么走路的笨蛋吗?”
迎着松田阵平泛着怒火的黑色眼眸,萩原研二呆了呆,居然还能轻松地分神去想其他。
「小阵平好像真的生气了。」
「不过什么叫莫名其妙啊,虽然说小阵平不知道,但是明明hagi还是有很多的理由嘛。」
「还有啊,明明不是哇哇大哭吧,帅气逼人的hagi根本没有哭出声嘛。」
「不知道怎么走路的笨蛋,什么过分的评价啊……不过好像的确忘了应该怎么走路啦。」
「……」
「也没有办法嘛,毕竟研二酱已经四年都没好好走过路啦。」
萩原研二居然不受控制地微笑起来。
在昨天晚上的梦里——或者更准确的说,萩原研二上辈子当了四年的阿飘。
萩原研二一开始的二十二年人生都算的上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的出生,碰上了让人惊魂动魄的小阵平,和他作为幼驯染一起长大,平平无奇的喜欢上小阵平,和嚣张的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松田阵平干了几件略显癫狂的事,再平平无奇的作为一名拆弹警察被炸死。
在萩原研二看来,他的人生里所有不算平平无奇的事情,全都是「松田阵平」这个恐怖的让他控制不住喜欢的个体带来的。
或许也正因为此,在他开过的无数个玩笑话中,只有对「松田阵平」说出的那一个才会让他如此的印象深刻,后悔,深恶痛绝,也只有那一个邀约会如此的刻骨铭心,让他恨不得杀去说出那句话的自己,可终究追悔莫及。
——「如果我死了,小阵平你可要为我报仇啊!」
——「晚上一起去那家新开的烤肉店吃饭吧!」
然而他只能在爆炸声后拖着魂魄,将没有了未来的未来绑在了不可置信着想往楼里冲的松田阵平身上。
他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认识了松田阵平,后悔自己在松田阵平的身上刻下了属于萩原研二的痕迹,尽管他已经失去了“生”的权利。
如果不是自己一定要死皮赖脸地凑上去,小阵平就不会这么难过,也不会卷进萩原研二带来的死亡漩涡了吧。
萩原研二控制不住这样想。
因为他也只能把时光投入一刻也不能停止的臆想中了。
作为一个缠绕在松田阵平身上的魂魄,他还能做什么呢。
——「不能说话,不能触碰,不能流泪。」
不能说话,因为松田阵平听不到,他也害怕松田阵平听到。
不能触碰,因为灵魂没有联系的躯壳,只能穿过温热的肉.体,让自己本就冰冷的魂魄更加冰凉。
不能流泪,因为哭泣是在灼烧魂魄,但萩原研二不能忍受透明的魂魄沉溺于虚幻,想一直跟着松田阵平,一直一直。
只不过说到底是因为萩原研二不配。
他不配开口,萩原研二已经给了松田阵平最恶劣的诅咒。
他不配触碰,萩原研二已经失去了触碰松田阵平的身份和资格。
他不配流泪,萩原研二已经是松田阵平悲伤和苦痛的根源。
于是萩原研二静默着,存着一切哀伤与歉疚,被捆绑在松田阵平身上,漂浮着向前。
看着松田阵平身着黑色正装站在远离他墓碑的地方沉默着望着自己的父母与姐姐痛哭,看着他逐渐咖啡香烟不离手,看着他沉静的面孔隐在灰蒙蒙的烟雾中,看着手机的按键飞快地上下跳动,把消息投给再也不会收到的亡魂,看着转部门的文件一次次上交,又一次次无果。
他伸出手想说些什么,却只是让冷酷的灵魂穿过温热的躯体,带去一阵寒意。
于是他只能抱着自己灼烧的灵魂远离。
最后的最后,萩原研二看着松田阵平迈上了72号摩天轮,在炸弹显示屏恶劣的选择中,停下了拆卸的动作,动作轻快地点上了一根烟。
短信的末尾写着“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但他来不及妒忌。
他听着那句“对不起啊hagi”,一遍又一遍在脑中环绕。
他早知道,萩原研二失去了资格。
炸弹在烟头的明灭中点燃,他注视着无奈而释然的笑容,含着苦痛的哼声隐没不见。
也只有一瞬。
下一瞬,声带也灰飞烟灭,萩原研二在挣扎中醒来,熟悉的陌生将他不知是冰冷还是温热的躯壳包裹。
他慌乱地从床上爬起,将物件的摔落甩在身后,满心满眼都是床上那个有些呆愣的松田阵平。
青涩,但从不陌生。
感受到那个轻缓有力的拥抱,他忍不住颤抖。
那一刻,萩原研二确信自己拥抱了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