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木生的讲述,身边的植被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由低矮的灌木树丛变成高大而挺直的乔木,不远处,供山中运输而修建的马路难得没有因为地震而断裂或塌陷,水泥路被来往车辆磨得发白,平坦而干净。
他们终于找到了山林的出口。
毛正义吹了声口哨,从树林中跳出来。陈默跟在他身后。
他把自己手里的黏土箱子放到了地上,毛正义回头找谢林川的视线,后者则从腰间摸出一只信号弹,扔给他。
大家都如释重负。
负责装备的队员开始核对他们的物资损失,其他人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在观摩离他们最近的石碑,有的人则就地坐下,闲聊休息。
长时间的山行非常消耗人的体力,如今终于可以回到基地,即使只有简陋的帐篷作为居所,也比山林山吹日晒好了太多。
石心石沛是去看石碑的那一类。两个小孩子精力旺盛,走这四个小时时间,一大半都是被救援队员抱着,另一小半才是靠他们自己走。
石碑是深黑色的,像是完全由石料雕刻而成,刻字字体暗红而扭曲,木生简单翻译了一下石碑上文字,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祭祀语言。
两个小孩子对此很感兴趣,虽然看不懂,但还是跟着几个同样好奇的年轻队员一起蹲在石碑面前,左摸摸,右看看。
男孩一改今早的话痨,忽然变得安静沉默,石心则一直微笑地看着他。
木生没有跟去。他找了个块巨石坐下休息,谢林川就走过来,把自己随身的水壶递给他。
“你知道的很多。”男人坐到他身边,他一直看着他:“对平关山很有兴趣?”
“你的公关文件的联合国语版是林老师协助翻译。”木生接过他的水壶,避开谢林川的眼神,非常合理地解释道:“当时,我是她的课代表。”
谢林川愣一下,笑了。
“没告诉他们,这片地属于我,是怕打草惊蛇。”他诚实地解释道。
十几年前,平关山开发,谢林川就来过平关山。
平关山本来怪事频发,木生刚刚说的血土之类并非空穴来风。
但自从他买下了这片山脉以后,这些怪事便慢慢地消失了。
“你不相信救援队的人?”木生问。
“不算全相信,也不算不信,”谢林川回答道:“黑箱是人为的。这么大影响的地震都能被「制造出来」,人的欲望可能比我们想的还可怕。”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木生沉默了一下,而后说:“当年御城大绑架案……也是在平关山边界。”
“知道。”金色的眸子注视着他。如果木生偏过头与他对视,就会看到那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御城大学三十三个优秀毕业生被集体绑架……你也是其中一个。”
木生没答话。谢林川望着他,接着说:“……当年,由于运输不便,剩下的三十二个学生被绑匪放了回来。但奇怪的是,被放回来的毕业生们不约而同地对被绑的一切细节闭口不谈,无论被怎么询问,他们就都只是说:有人自愿留在那里,以换得他们活着离开。”
木生没有什么反应,他捏着手里的水壶,眼神一眨不眨,没有什么实质,好像只是在发呆。
“你当时为什么选择留在那里?”谢林川望着他,声音很轻:“可你现在活着。他们难道都在说谎吗?”
木生没有回答,而是问:“你这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来平关山的吗?”
谢林川不可置否地看着他。
木生愣了一会儿,眼神柔了柔,就又问:“那……如果我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怪我吗?”
谢林川沉默了一下,而后回答:“不。”
“我应该怪你。”谢林川说:“但我做不到。”
木生神色一顿,谢林川看到他笑了。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平关山的事情不是因为什么牛鬼蛇神,”木生说:“平关山地震,就是单纯的人祸。”
“是。”这也是谢林川答应沈怀真会在一周之内将事情解决掉的理由。
“你知道在这儿能遇到我?”
“不知道,我只是在赌。”
这倒是在木生意料之外:“赌不到怎么办?”
“哪有什么必赢的赌局?”谢林川挑眉:“赌输了就下次,我输得起。”
“……”木生又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没有死?”
谢林川笑了。
他推了颗烟到鼻尖嗅了嗅,然后才说:“你刚刚讲的故事里,大司命掌管生来死别——这话只有一半对。他那本生死簿,如今在我这里。”
木生微微一怔。
“我翻遍了,”谢林川接着说:“没有你的名字。”
石心石沛似乎很快对看石碑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两个人开始躲在树荫下玩蚂蚁。石沛的话又开始变多,他把袖子撸起来,不停的和石心说着什么。
他说话的神态是神经质的,手部动作极多且不能自控。两个正在交谈的大人很快注意到这点,木生皱了皱眉,想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但就在他要起身的前一秒,石心忽然抬起手,点了点石沛的眉心。
石沛的动作一顿。
他立刻安静下来,眼神有一刻茫然,但很快恢复焦距。
石心对他说了些什么。
石沛走上前,慢慢的把姐姐抱住了。
这件小插曲打断了两个大人的对话,木生皱了皱眉头。他们距离隔的相当远,他听不清兄妹俩在聊什么,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再动用力量去窥探这两个孩子的内心。
这几天的寻箱救火,再加上安抚灾民,高烧,感染,药物治疗,他的能量已经被大大消耗殆尽。如果现在再次发生爆炸或者大火,他可能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和以前一样的全身而退。
身体在不断衰弱,只有他能感知的如此清晰。
所以,他不能再在这些事情上随便动用自己的能力了。
“石心说的是:不要胡闹。”
谢林川好心为他解释道。他抬头盯着木生的侧影,低声问他道:“你怎么了?”
木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谢林川握住他的手腕带到自己面前,男人低下头,掰开了木生左手手指。
青年白皙的手掌内划了一道很长的伤口。今早被谢林川上过药,但此时伤疤再次开裂,挤压带动血管,流了不少血,深红色的血迹甚至蔓延到了手腕上。
“你觉得石沛有什么问题么?”谢林川表情略微严肃,盯着他的手掌,嘴上却接着道:“我听说有种精神类疾病,会让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严重的甚至会进化为躁郁或者抑郁症。你觉得,他刚刚的那个症状,算不算其中一种?”
“有这种可能,”木生看了眼自己的手,眼神又滑到男人攥着自己手腕的指节,“……但不能确定。”
“你先坐下。”谢林川说。
木生没有抵抗他道理。两个人坐在石头上,谢林川拧开水壶,开始用里面的剩余的清水冲洗男人的伤口。
清水把多余的血冲掉洗净。谢林川不敢轻举妄动,抬手摁了摁木生的手掌周围。
“你需要缝针了。”
从刚刚注意到他手上二次出血以后,他的眉头一直是蹙着的:“……到底是怎么弄的?”
“不小心划的。”
“……要是裴峰真的把吐真剂研发出来了,”谢林川失笑。他握着木生的手腕,眼疾手快的用自己手边的纱布帮他包了伤口,咬牙道:“我真想给你打一针。”
他故意用了力。木生疼的“嘶”了一声。
然后他发觉,自己的痛觉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一些。
“我总是感觉,这对兄妹中,你担心的人不是石沛。”谢林川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一个蝴蝶结,然后看向他。
他的声音极低,山间的风大一些,几乎就能把他的话吹走。
他肯定道:“你担心的是石心,对吗?”
木生没有立刻回答。
队员们的交谈声显得遥远而安宁。石沛抱了抱石心,然后两个小孩子牵着手,一起走回到了队伍里。
“如果真正危险的是石沛,昨晚你不会任由我带着他走。”谢林川的眼神从孩子身上移回来。男人的五官在斑驳的阳光下更显深邃。
他的睫毛很长,乍一看很像是混血,可只要细看,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东方人的长相。
谢林川说:“你是个完全考虑不会考虑自己的人,木生。”
木生低笑:“你很了解我吗?”
谢林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
“是啊,”他说,“我很了解你。”
木生没有说话。谢林川无意识地捏了捏木生的手腕,男人指腹的枪茧慢慢摩挲青年的脉门,木生僵硬的看着他,整只左手慢慢有了种麻透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和什么人又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决定把这对双胞胎带回大本营,更不知道,把不了解的非人带回聚集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谢林川看着他的眼睛,金色的眸子澄澈而真诚。
但他还是想要相信他。
后半句话谢林川没有说出口。
“你很担心它,对吗?”他低声问。
眼前人一直避着他的眼神,他只能看到他一个侧影,老实说,谢林川从始至终都不曾知道木生在想什么,但他却又很难得的不想揣度他在想什么。
似乎揣度这件事本身,对于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一种不尊重了。
青年的睫毛生的很长,眼眸很深,瞳色几乎是全黑的,不含一丝杂质。
谢林川周游各国时曾经遇到过许多各色各样的美人,但没有见过谁有他这么干净的一双眼睛。
有这双眼睛,木生就已经长了一张完全踩中他所有审美的脸。
谢林川的眼神微沉。木生动了动胳膊,收回自己的手。
“是,”他承认:“我很担心它。”
“但你不用担心,”他看着谢林川:“它……很快就要消散了。”
两个人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来接人的车到了。车来自市里,平玉山谷攀岩区位接另一侧的平关市郊区,距离大本营需要翻阅两个山头,所以接到位置以后,张戈就联系了平关市消防局,让他们来定位点接人。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在市里待一天,和明早的救援物资一起重新回大本营。
消防队派了三辆车来接,一辆是救护车,来接石心石沛,另一辆给救援队员,送他们去旅店休息,还有一辆给谢林川。
在他不在的时候,历城和白钰已经拿着物证和线索回了平关山支队,化验结果刚出没多久。历城说,只要谢林川胳膊腿都还在,就先让他来支队一趟。
所以话题就此打断。谢林川去签了交接的字。石心石沛跑到了木生身边。
“你不跟我走?”谢林川头也没回地问。
“嗯,”木生看向他背影:“我去医院。”
“好,”谢林川送回笔,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事联络。”
三辆车等在那里。
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上车,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