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位于山体狭侧,唯一可供通行的车道,也因地震坍塌。进村的山路几乎都被堵死了,附近也没有可供飞机停靠的地方,救援队只得先派一小队人先行探查清楚情况,再报给总部,调相应的措施运送灾民。
直升机越过山谷,谢林川松开了安全绳,从软梯上跳了下来。
山村十分避世,时至今日,村民家族世代依然以农耕为生。如果不是地震,恐怕就算有人专程进来找,都未必找得到位置。
救援队很快找到了求救信号来源,但因为语言不通,一时无法得到有用的信息。
聚集在村口的村民足有五十来人。谢林川大略查看了一下幸存者情况,大多数人都只有轻伤,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情况不太好。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小腹严重鼓起,被父亲用衣服遮着肚子。
毛正义立马联系大本营,叫医疗队的直升机把她接回去进行治疗。
这些村民被困也有三四天,山中食物不是问题,但很多人都已经开始缺水。
谢林川没去帮救援队员分发瓶装水,先是进村检查了一遍。
村里的房子大多都摇摇欲坠,他没敢挨得太近,毛正义正在登记被救人员,就看到男人半蹲下来,右手手掌朝下,覆上了脚下的土地。
村庄的地下似乎是一个空壳。
谢林川皱眉,回头看了正在同救援队员交涉的村长一眼。
直升机很快赶到,医护人员带着女孩儿和一些老幼妇孺先行离开。
谢林川看到女孩儿的父亲破格随着他们一起上了飞机,没有阻止他。
未成年病人需要家属陪同,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伤员走了,谢大队长回过神,指挥毛正义把救援队分成前中后三个部分,开始带着其余村民下山。
救援队中有一个小孩儿是平关山本地人,姓杨,叫杨关心,是个娃娃脸的警校生,地震发生后,他随分配来平关山救援,刚刚村长的话就是他帮忙翻译才能让谢林川勉强听懂。
但毕竟山区村落方言,各地有各地的不同,他只能听懂大概,无法翻译出这里的村民语言的全部含义。
谢林川见他方便,便叫他跟在自己身边当翻译,小伙子性格开朗,走着路,就顺便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这个村庄叫“moua”,发音有些拗口,是方言里“母亲”的意思。在杨关心的印象中,这个村子的居民十分闭塞,不仅出了名的排外,而且与其他山村不同,莫阿村只进不出,这么多年从没见有人下山打工,绝大多数村民都正值壮年。
他们几乎不与外面的村庄有任何交流,这里又深处峡谷,阳光和土地都不够丰富。但很意外的是,虽然村子的开垦条件很差,村民却几乎家家衣食无忧,每月都会有专人定期下山,为全村购买生活用品,带些新鲜玩意儿。
五十多口人一个月的生活物资,除却他们自给自足的部分,也至少需要四头驴来牵着。
杨关心外婆家从前住平关山山脚,他见过一次村庄运资,一个寂寞的男人驾着四辆驴车在山坳上缓慢行走,清晨薄雾弥漫,只有他的身影真实。
如清晨走鬼,让人见之难忘。
偏远山区内小村庄与外界隔离是件挺正常的事,这个世界太大了,谢林川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群落还没有被外界发现就已经消失殆尽。
他曾经办过一个人畜共患病的案子,也是在这样的深山老林,村里的牛最先染病,不到一个月,一个村的人就都死了。但由于他们没有跟外界有过任何交流,几乎没有人知道那里还有人烟存在,外面的人只知道秃鹫和乌鸦开始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山麓下侧,且都有去无回。
当时人们迷信,山下人吓得不得了,调查局不得已派人查看,临川市协助调查,谢林川带队进山,就看到了一个腐烂透了的尸村。
稻草人与僵直的尸体为伴,田垄上杂草丛生,食尸的鸟惨死异乡,尸臭蔓延无能,被山区的巨木困在原地。
曾经有人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孤岛之所以是孤岛,只是因为没有被发现。
封闭区域的开发如同拿破仑发现新大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让这个世界真的做到联合和透明,是人类永恒的话题。
谢林川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可悲哀之下,这些封闭村落的居民安居乐业,遵循一套可能与村外人完全不同世界观和价值观生活至今,可能已经延续了不知道几千年。
他们安宁而祥和。
于是,是否往平静湖泊表面投石,便成为了一个问题。
但这些也不是谢林川需要考虑的事情。能做的事他们已经都做了,作为谢林川时,他的原则是“只干活不办案”,这意味着他不需要思考伦理,更不需要思考未来。
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多救几个人,恢复他们的家园,查明白是哪个神经病妄图在这座美丽的山里面埋下地震的种子。
他要把他揪出来,用人类社会的方式将他绳之以法,以告慰震中丧命的无辜魂灵。
平关山已然入秋,凉风习习。
谢林川有些置身事外地想:等到事情结束,他可能就会回临川市郊继续做他的谢市长,收孤魂,渡野鬼,顺便养一个木顾问。
十月能收一波麦子,葡萄也熟了。临川市本来只有他一个需要吃饭睡觉的活人,木生在,那就有俩。
谢林川眯了眯眼睛,想到了田垄里那股清香的麦草味。
如果没有其余大事小灾需要劳烦他出山,他自可以过他如神仙一般的闲散人生,这世界爱分离或融合,就随它去吧。
救灾区内。
木生正在看着宋子仁算一道数学题。
那道题是去年高考的难点,本来不是准高三生应该复习的知识点,但木老师喜欢揠苗助长。
他讲的细,说的又明白,在研究所关了十年的脑袋仍然没有生锈,心算能力惊人。
宋子仁听的一愣一愣,木生耐心地为他讲了一遍算法,就叫他自己写写看。
高中生苦大仇深的揪住自己头发,表情十分痛苦,但没有耍赖。
章箐过来给他换了点滴药剂,顺便凑来看了看。
女实习生只看了两眼,就开始觉得头疼,宋子仁卡在一半,求救一般地看向她。
章箐:“你别看我啊,我高考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只要毕业了,能还给老师的坚决记不住。”
宋子仁一脸沮丧。
女医生故作深沉地哀叹:“算了,你还年轻,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姐姐的意思了。”
高中生看了眼身旁十四年前参加高考的木生:“……”
木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知道,我在研究所那十年,主要就靠这种东西预防老年痴呆。”
宋子仁:“……”
他不知道木生之前的故事,但不知道为什么,顿时被鼓舞了。
章箐换了药就回医疗队本部帮忙,高中生则咬着手指,继续计算数学。
那本英语过级练习册快被木生翻完了,他把书放到一边,开始看另一本语文冲刺阅读训练。
宋子仁慢慢发现,木生很喜欢阅读,他读书很快,且基本不需要普通人读书前沉下心的时间。
手指翻书页的声音自成一阵让人心安的旋律,只是刚刚换了药的手背被药液冻得有点发青。
宋子仁的数学题实在算不出来,不知不觉地盯着木生的手,又开始发呆。
“看着我,题就会做了?”木生看着书,头也不抬:“我把解题思路放你左手边了,实在写不出来就看看。”
宋子仁如梦初醒,闻言红了一张脸,连忙点头,把一直压在自己英语练习册下面的草稿纸抽了出来。
灾区救援的直升机的声响很大,大本营的人听到声音,就知道一定是有救援区找到了幸存者,或者山下来了补给或者支援。
这其实是好事。帐篷里的两个人都抬起头。
门外的医护人员连忙冲上去把病患抬下来,宋子仁正好奇是哪支救援队动作这样快,就看到身旁的木生忽然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怎么了?”高中生问他。
木生摇摇头。
他抬手,把自己的点滴针拔了。
“我出去一趟,”他顿了顿,说,“你把这道题写好,回来我检查。”
宋子仁眨眨眼睛:“你去哪?”
木生看了他一眼,边往外走,边安抚他道:“我很快就回来。”
停机坪上,还没有临床经验的女实习生看到小女孩被衣服遮挡却依然明显的胀满的肚子有些束手无策。
立刻有人去找经验丰富的主治医,她眼疾手快,先把女孩儿接了下来。
接到一半,女孩旁边的男人拦住她。
章箐一愣。
中年男人目测四十来岁,救援队员解释说是女孩儿的父亲。
男人看起来不会说普通话,章箐一心想要救人,试着用手势跟他交流,对方也一概看不懂。
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年轻女人。
年轻的患者被父亲的外套紧紧裹住身体,躺在担架上。
她捂着肚子,看起来似乎痛苦不已。
“郑医生呢?”救援队员见状帮她打了个圆场。
“郑老师在做手术……”
旁边有同事开口:“刘医生也不在?”
章箐身边的护士给了她回答:“刘教授也在手术,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章箐有点气馁,这种歧视在医生中也算常见,只是没想到在灾区依然如此。
她咬咬牙,想要无论如何去找个男医生过来帮忙,却看到木生从帐篷里快步走了出来。
章箐刚刚给他换了点滴瓶,女医生一怔,看到青年右手打点滴的地方在流血。
“木顾问,”章箐以为是这边的吵闹惊扰到了他:“没什么事,我能解决……”
没等女医生说完,青年一把扯开那个中年男人,将小女孩紧紧地护在身后
“滚!”他厉声道。
此时的木生已经完全不像个病人,眼神里的嫌恶没有丝毫掩盖,直勾勾地扎向面前看似焦急的孩子父亲。
男人被他吓了一跳,其余医护人员也面面相觑。
章箐下意识拦他,急促道:“木顾问,他不是故意妨碍我们工作的,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木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抬手掀开了一直裹在病人身上、如今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湿透的衣服,把自己身上干净的外套快速地裹到她身上。
在看到女孩身体的那一刻,章箐剩下的话生生顿在原地。
木生的动作很快,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多数人的视线,可围在旁边的医护人员和直升飞机上的救援队员都清晰地看到,女孩儿的腿间沾满了鲜血,猩红的血液顺着她纤细的大腿,几乎流满了她的下身。
章箐的脸色顿时煞白。
这孩子根本就没有生病。
她是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