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沉,已有零星几个帐篷能听到鼾声,很多人都睡了,只有大本营和医疗队仍然亮着灯。
章箐今晚不值班,可以睡个好觉。
小姑娘临休息前被郑平叫过来试着给新来的特殊病人打一点消炎药,加上营养剂,一点点抗生素,一共有三四瓶。
她一个人一次性拿不了这么多,刚刚被治疗过的宋子仁一直呆在隔壁休息室里没有离开,晚上睡不着,就顺便帮她拿过来。
少年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左手大臂被烧伤,不算很严重。
章箐习惯性问了他一些类似有没有觉得头晕之类的问题,男生显然不太习惯跟女孩子打交道,闻言就脸红,支支吾吾的,半天才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
但当他们掀开帘子进了门,饶是迟钝如高中生宋子仁,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屋里的两个人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里。
章箐当然也察觉到房间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女孩不由噤了声,她拿胳膊肘碰了碰宋子仁的手臂,示意他把药剂放到木生的床头。
谢林川给她让位置,他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木生注意到她拿来了点滴用的针头,他的眼神从谢林川的脸上移开,落到女医生纤瘦的手腕上。
谁也没来得及阻止,苍白的青年就抢先拿到了那根针,保护套掉在地上,章箐一愣,就看到,他把它扎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针头细而锋利,一下子没入大半。
实习医生和高中生傻在原地,谢林川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他,虎口掐住他的手腕,力大到宋子仁险些误认为他要把木生的手腕折断。
谢林川把那根针快速地从木生的手里抽出来丢到到地上,然后看到,一丝纤细的血从伤口慢慢流了出来。
伤口很小,伤口处只有一个针孔大小的小孔,说明伤口完全垂直。
他刚刚对自己下手时真的没有一丝犹豫。
“……没有感觉。”木生喃喃。
他的眼神有些发愣,焦距不知道停留在哪儿,直直地看着谢林川掐住自己的两只手。
谢林川用的力气很大,木生虽然瘦,但毕竟仍是一个成年男人,他能把他的手腕掰开到木生一动都不能动的地步,显然用了不小的力气。
木生的手慢慢松了力,他垂下眼,仿佛只是一个猜测得到了证实。
他说,“我……”
他眨了眨眼,看着谢林川的眼睛,声音干涩而沙哑。
“……我真的没有感觉了,谢林川。”
他说。
*
章箐完全被吓呆了,她只是过来试试木生现在能不能接受点滴,而且照刚刚郑平给他换药的情形来看,她完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来到了这里。
她的印象里的木顾问冷淡而温和。章箐看着木生的手,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工作失误,更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
从前读书时上实验课,她也有被针头误伤的经历,即使当时只是扎进去了一个针尖,她还是记得那种肌肉一下子酸软的刺痛感。
可刚刚木生往自己身上扎针时,她看的清清楚楚,男人连半点犹豫的神色都没有,仿佛他的手只是一块死木。
她咽了咽口水,不由多往宋子仁的方向迈了一步。
*
谢林川抿唇不答。
他慢慢坐到木生身边,眼神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苍白青年脸上疑惑又迷茫的神情。
说不上悲伤,甚至比起悲伤,好奇和疑惑地情绪还要更多一点。但更多的是迷茫。
就像是自幼失明的人忽然看到了世界,就像聋子第一次听到音乐,就像全系色盲第一次看到万物色彩。
或者一切恰恰相反。
谢林川在心底叹气,手指微松,却没有放开他。
其实论年龄,他比木生大很多。
他是个不老不死的人,即便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的记忆会莫名其妙地随机消弭,但说到底,他已经活得比平关山最老的槐树还要久。
木生如今只有三十岁,在谢林川眼里,完全是婴孩的年纪。
可他却总是不知道自己要拿他怎么办。
是戒备,是信赖,是宠溺,还是干脆将他隔绝之外。
谢林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样的感觉,但他知道,木生是不同的。
所有人都爱木生。或者说,没有了解木生的人会不爱木生。
这是木生的天赋,也是对木生的惩罚。
以至于,谢林川不知道,自己爱上他,会不会也是他惩罚的一部分。
他不想罚他,他想爱他,他想给他最好的,让他扎根,让他再也不必受尽天下苦楚。
他用了力,将眼前的病人揽进了怀里。
男人的怀抱温暖而沉稳,木生微微一怔,脸颊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脖颈。
谢林川抱着他,右手滑下去,轻轻地、安慰地、哄一个孩童一般地在他背后拍了几下。
“不怕。”
木生能感受到他喉结的微微震动,随之而来的是男人低沉的声音。
像一颗定心丸,像几百年前稳住龙宫的定海神针,像盘古,或者阿房宫当年云顶之上的梁柱石头。
“我们会治好你,”
谢林川说,“所以没关系的。”
*
木生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摆,但又很快放开。
谢林川不知道他的小动作,他将他搂在怀里,抚摸他的脊背,丝毫不在意身旁还有两个人正在看着。
地上的被弄脏的针头沾着血丝躺在那里,谢林川蹙了下眉,将木生松开些,俯下身把它捡起来扔掉。
木生好像总能看到他在自己面前俯身,无论是重逢时他给他穿鞋,还是后来脚伤时他查看他脚踝,抑或是裴峰的铁笼里,谢林川俯下身,将自己抱起来。
“去换一个吧。”他听到谢林川对章箐说。
实习医生立马立正点头,闻言连忙跑了出去。
宋子仁识趣地打开放在治疗室角落的医药箱递给谢林川,谢林川接过来,然后对木生伸出了手。
其实他没有处理被针扎过的伤口的经验,但好在似乎并不严重。
木生的手心往外渗出了一串血珠,他把它们擦干净,然后用红药水小心的抹了上去。
都不需要包扎。谢林川放开他的手,然后把刚刚递给他的那杯水拿了过来。
他让木生把消炎药吃了。
一会儿还要打一针破伤风。他想。
宋子仁站在一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整间帐篷,只能听到木生喝水的声音。
好杂章箐很快就回来了。女孩冒冒失失地过来消毒和连药,谢林川把木生的手递给她,她立马给他扎上了点滴。
四瓶药,要打上两个小时。
谢林川看了眼点滴瓶,忽然对木生说,“我觉得你好像有点相信我了。”
木生一怔。
“你今天叫了我大名两次。”谢林川笑了,“我很高兴。”
木生一顿,“高兴什么?”
谢林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高兴你愿意跟我成为同盟。”
“就算把之前我说喜欢你的事情抛去,我也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同事,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也会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朋友。”
谢林川看着他的眼睛:“阿冬很喜欢你,你可能不了解他,但这孩子一般只信任他该信任的人。”
“所以,我的意思是,”谢林川说:“我也很愿意,让你相信我。”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脖子上还套着项圈,项圈勒的很死,刚刚木生挣扎时不小心让它磨红了自己的脖子。
谢林川蹙了下眉,忽然伸出手。
金属制品应声而断。
木生愣在原地。
“我的诚意。”
谢林川言简意赅,把那根破碎的项圈搁到了木生面前。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实习医生和高中生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什么叫做瞠目结舌。
*
木生没说话,而是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那根项圈发了会儿呆。
他戴着这个东西三年了。
三年,一千来天,无数日夜。
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其实本就可以丢掉它。
谢林川看到眼前苍白的青年伸出手,不习惯地摸了摸自己干净的脖颈。
他现在失去了知觉,挣扎时项圈勒破皮的地方毫无痛感,但他能摸出那里异常的皮肤。
木生垂下眼。
他抬手,然后俯身摸了一下地面。
谢林川看到自己面前的土地开始翻腾,泥土松软陷落,他皱眉,就看到一只看着比老鼠大上十几倍的玩意儿忽然冒出头来。
谢林川:“……”
木生平静地解释,“是鼹鼠,杂交的版本,品种不纯,所以个头看着大。”
谢林川神色复杂:“哦。”
那只鼹鼠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家嫌弃了,它闭着眼睛,肥大的屁股一拱一拱,从土里面蹭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另一只黑箱。
谢林川没有想到,它就在木生脚下的地里。
“这是我的诚意。”木生轻声道。
*
郑平赶过来的时候木生都已经睡了,谢林川站在帐篷外面抽烟,金色的眼眸滑到医生的脸上,然后对他点了点头。
“别打扰他。”谢林川低了低头,说,“好容易睡了,让他歇会儿。”
郑平没打算理他,直截了当地问,“失去知觉是怎么回事?”
谢林川看了他一眼,没立刻答话。
“你记不记得你说,这玩意儿作用效果跟毒品类似?”谢林川忽然问。
郑平犹豫地点头。
“有些吸毒者在某次忽然大量吸食过后,会产生失去知觉的现象,战争时期,也有人用罂粟花止疼。”谢林川又点了一支烟,说,“我觉得效果类似。”
郑平看了他一眼,“医疗队不许抽烟。”
谢林川的手僵了僵,笑了:“这不是烟。”
“……”郑平显然并不相信。
“这里面有能束缚我能力的东西,它能让我看起来更像人……”谢林川瞥了他一眼:“不过你应该也不信。”
郑平不置可否,谢林川叹了口气,把烟掐掉了。
“木生好像并没有上瘾。”郑平继续说,“你的意思是,麻痹知觉只是暂时的,他很快就能自己恢复过来?”
谢林川点头。
“就算不是暂时的,不是还有你呢么?”他笑了。
谢林川查过郑平,潼京医学院高材生,二十五岁就发表了震惊国内外的有关于神经治疗方案的研究论文,后来十年也成果不断,无论是临床还是研究,经他手的疑难杂症患者不计其数。
一个在药剂实验成果下被折磨的千疮百孔的病人,对他来说,也许并不算职业生涯中的最大难关。
郑平无奈,“你不要把我看得太厉害。”
谢林川拍了拍他的肩膀,烟抽半根,但因为郑平的话掐掉。
“有多余的折叠床吗?”他换掉话题,指了指木生的病房,“我今天晚上跟他一起睡。”
郑平忍不住:“你不是有自己休息的地方吗?”
“给宋子仁了。”谢林川说,“他的帐篷被烧,之前帮章箐拿药,医疗队里本来是他的位置也被别人占了。我就把我的帐篷让给了他。”
谢林川顿了顿,非常没良心地评价道,“这小孩儿,够倒霉的。”
郑平:“……”
“再说了,我跟木生都是男的,住一起怎么了?”谢林川顿了顿,疑惑地看向郑平一眼,接着说,“我又没说要跟个女孩儿一起住。”
郑平无语。
木生是个男人倒是没错。
不过只单单他在医疗队待了这么一会儿,就有很多人跑来问他的消息,就连郑平都不能否认,木生身上有种异样的吸引力,不仅是人们单纯地只是想看长得好看的人的那种好奇,而是只是直接的被他吸引。
例如谢林川,仗着一张俊脸也没少吸引视线,但很多人只是感叹一句“他好帅”,就没了下文。
但木生与他不同。
木生是那种,让你只要见到他,就忍不住想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