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做什么?”
主祭的动作被打断,所有人纷纷看向出声的人。
是卡勒斯将军。
主祭低声解释道:“将军,一切为了唤醒圣灵......只有圣灵归位,主才有希望回到我们的世界。”说罢,她就要继续走向躺在祭坛中央那张如棺木的床上的黑发女子。
“谁告诉你们这样可以唤醒圣灵的?真是见鬼!”卡勒斯站起身,盔甲和长枪已经在进教堂前卸下,此刻她抬起右手,掌心上方泛起的白光涟漪,比她的盔甲和武器更令人忌惮。
“以祭和条约和圣骑的名义,我命令你们停止用活人献祭!神使为了萨特莱特,为了我们安居乐业、为了底层人民的人权,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打着主和圣灵的名头随意生杀予夺!”
主祭长叹一口气,“将军,并非您说的那样。她是圣灵大人的忠实信徒,是自愿献祭的。”
她生而黑发,卡勒斯可以想象,想必从小就被告诫这与众不同之处。什么天选之人、被圣灵选中的孩子,如愿让她在长大后自愿献出生命。不过还要感谢圣灵的存在,至少让她活到现在再死,倒退十几个莱特年,她等不到长大成人就会被烧死在白色央场。
“我会把今天的事情禀报神使。在我发话之前,萨特莱特东部,禁止一切活人生祭!”
卡勒斯的手中的白色流光飞速涌动,随着她手掌翻动,向那张祭桌似的白色大床砸过去,同时将主祭手中的刀匕熔成银色半流体。
黑发女子狼狈地滚到祭坛边上,主祭大惊失色地看向手里连固体形状也无法维持的献祭圣器。众人惊慌失措,陷入暴乱。
不用她一声令下,士兵纷纷将教堂团团围住,本就因为人多地小而显得逼仄的教堂,一下子无比压抑。圣洁感被肃杀之气侵占,人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都听清楚了么?”
“不管是被迫,还是你们口中的自愿。”
主祭看她,如同在看一个顽童巨婴。她无可奈何地下跪,率先道:“一切谨遵卡勒斯将军之令。”
米娅妈妈在内的其余人也有样学样,乌泱泱跪倒一片。卡勒斯出言后才站起。
这时米娅妈妈一个激灵。
萨拉那个小鬼呢?
米娅妈妈心一直提着,魂不守舍地做完弥撒,找了几圈都没找到那臭小鬼的影子。正要在街上找起人来,却被拽了一下。
她满脸焦急地回头,是卖腌菜的老婆子。
还没等她说话,米娅妈妈抢先问:“你看见萨拉那死小孩了吗?我一回头她就不见了!”
婆婆把一个大袋子扔到她怀里,“刚刚做完弥撒她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说是有事先走了......就不能自己给你么,累死我这把老骨头了。现在的小孩真不懂事......”
米娅妈妈抱着那袋子愣住。她认出来这是她临走前给萨拉的麻布袋。
她当即蹲下,拆开来看,里面依旧是她给萨拉准备的一路用来解渴的泉水。她打开水袋一看,有白色流光在水中涌现。
这已经不是泉水,更像每年神使分发下来的圣水,光明之力蓬勃,似乎未经稀释。这一水袋就是拿去黑市换钱,也足够一家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米娅妈妈颤着手继续翻动,水袋下躺着大把银币,这臭小孩哪里来这么多钱?翻到最底下,露出一个罐头。她打开来看,里面装的是岩盐。
米娅·克鲁格呆立在原地。
她从暴风雪里带回这个孩子时,就明白她非同常人。东部的风雪不是玩笑,没有人能从那样酷烈的灾害里活下来。只是犹疑之下,怜悯和善意终究占了上风。万一,这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呢。
可她本不是凡人,终究是要离去的。
......
“母亲陛下,”克波国的皇帝斜倚在镀金王座上,指尖轻敲扶手上的浮雕。夕照斜斜洒落进宫殿,她一双碧眸滴翠,在血红冠冕下闪烁,这双曾被誉为“圣灵亲吻过的眼睛”,此刻注视着下首的女人。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掌权者了,面对母亲却似乎还和孩提时期一样,殷殷看向她。
“再过一个莱特月,就是父亲的生日,”谈完政事,聊起先帝,爱丽丝陛下笑意盈盈。“您觉得如何庆祝为好呢?”
皇帝身边的侍从们早在大臣们离开后就退到石廊柱后。鎏金香炉腾起的乳白烟雾里,看不清太后神情。
她慢条斯理道:“就和往常一样好了。”
如果是过去,皇帝自然不会特意为她的好父亲过问这一句。只是前几日大神使莅临克波国,鉴于神使和先帝,也就是科林二世曾经的关系,对科林二世的处置似乎又要重新斟酌了。
皇帝在宗教相关的事情上,一向谨慎。她不欲同皇帝计较。身为皇帝,忌惮她手中的权力,也属人之常情。毕竟无人不知,当年甚至未被考虑进皇储人选的爱丽丝公主,阴差阳错被圣灵选中,成了天命所归,背后又有太后及其势力推波助澜,一路杀弟囚父,登上皇位。
从此克波国成了两个女人的天下。
“陛下,我累了。”
皇帝心领神会,贴心地扬声:“让侍从扶您回去休息吧。”
她还没有老到要侍从搀扶的地步。回到寝宫,打发贴身侍女去替她取桑普酒,自己则站到窗边,开始出神。
“小公主,好久不见?”
她猛然回头,镜湖般的双眼终于有了波澜。
“你......”
闲适坐在软椅上的少年毫无拘谨之色,比谁都像这里的主人。她自然地摘下兜帽,露出与她预想有别的金发,却没让她有任何动摇与怀疑之色。
“瑞尔弗莱德,你变了好多。”
位高权重的女人怔然,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她一笑,眼角细纹明显,头顶的赤红皇冠熠熠生辉:“你好像还和以前一样,安德鲁。”
被唤作安德鲁的人耸肩:“你也可以像我一样。丽兹大神使不会小气到连这都不帮你吧?”只需要一个维持容貌的光明术,对丽兹而言是小菜一碟。
瑞尔弗莱德在她对面坐下,“这样就好。我接受衰老。”
安德鲁看了她一阵,笑了:“我不如你。”
瑞尔弗莱德将头上沉甸甸的皇冠取下,放到身侧的桌上。
“倘若我还是那个小公主,不用你说,也会想方设法地延缓衰老。”
“在这流逝的岁月里,我做了很多。”
她攫取政权,囚困维律克。她的女儿在耳濡目染之下长成了野心勃勃的猛兽,亲手杀死了他的情妇生下的儿子,登上皇位。
她扶持自己的女儿,现在又和她互相猜忌,一张口只剩试探。
她是孤家寡人,她的女儿也一样。
“哪怕是现在死去,也没有太大遗憾。”
“你不怕我回来搅弄风云吗?”安德鲁半真半假地问。
取来桑普酒的贴身侍女被锁在门外,她明明记得自己出去时没有关门。她不由自主地拍了拍门,唤了两声陛下,想要确认瑞尔弗莱德的安全。
瑞尔弗莱德安然自若,略略扬声,对门口焦急的侍女道:“我想一个人静静,贝拉,你在门口守着吧。”
被唤作贝拉的侍女这才放下心来。
“是,陛下。”
瑞尔弗莱德静静摩挲着桌上皇冠的纹路,象征无上权力的冠冕是如此华美,令人无不心驰神往。
“多年来我想实现的,现在已经实现了。现在的一切,只是延续。”
安德鲁道:“‘衰老不是衰退,而是持续成为的过程’吗?’”
瑞尔弗莱德笑:“或许可以这么说。”
“至于你。安德鲁,你要的,也不在我这方寸之地,不是吗?”
安德鲁不语。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消失,又为什么在若干年后回到这片大陆。也没有打探关于神的消息,以提前采取对自己有利的行动。她只是静静坐在她身边,像多年未见的老友。
安德鲁低声道:“谢谢。”
瑞尔弗莱德又一次笑了,她今晚发自内心笑的次数已经比她一年来的加起来都多了。“若要说感谢,也是我该谢你吧。如果不是当初你传给爱丽丝灵力,又给了帕切克——也就是现在的杰弗里新生,把伊莉娜和他送来我身边,我也难以得到今日的胜果。”
安德鲁摇了摇头。她给了爱丽丝助力不假,其余的不过是人心所向。
她临走前,瑞尔弗莱德温柔地目送她离去。
“......保佑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胜利。”
安德鲁曾在白天隐去身形看过她面对群臣时如何英明神武、威仪万方,而现在她脸上堪称温情。她敌视过自己,也请求过自己。现在只是包容而温和地道出一句不完整的祝福。唯一明晰的是,重回异世后心头萦绕不散的一丝惶惑,随着谈话烟消云散。她彻底既定了锚点,心绪就不再轻易飘摇。安德鲁回头看她,喉头微动,没有再道谢。
【*‘衰老不是衰退,而是持续成为的过程’,没记错应该是出自玛丽·贝特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