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身死、海水球、审判之域的再一次降临。一件又一件。
早在兰阿死后,安德鲁就在思考,祂为什么不杀她。
因为祂的道德感吗?异世者的灵魂不应该在异乡游荡,辛格德应当回来接受制裁,坚守光明正义的底线?
如果祂真的这么正义凛然,不会这样行事。不明不白,态度模糊。
祂重伤了安德鲁,又留了她一命。又一次。
于是她等。
拿命做了一次豪赌,赢了就有上桌的资格,甚至是博弈的筹码。输了就死。
“不给我辫发,换白裙子了?”
治愈神官束手无策,祂却轻易治好了她。安德鲁才得以站起来。
这不是要求,而是提醒和敲打。她现在就像文学作品,地摊小说中都屡见不鲜的,拿捏住人把柄,引以咄咄逼人的恶毒角色。
神明无所不能,在她身上能有什么所求,至于要遮遮掩掩?
只有一个原因——兰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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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和安德鲁猜测的相差无几,两个灵魂产生了排异现象。
只有安德鲁和兰阿有过密切接触,对祂了解最深。
她是契机,是药引。
如祂所料,她就是无时无刻不在觅食的凶猛野兽,一旦嗅见血腥气,就会立刻扑上去,不带丝毫犹豫。
辫发和长裙,是祂落下的破绽。
祂料到这个局面,却还是笃行不豫。
神明无所不能,甚至可以预知未来。然而祂那总是预示未来场景的的梦境,因为异世者的到来停滞。偶尔有梦,也循环重复着同样的景象。异世蝴蝶轻轻振动翅膀,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如果是普通人,很难忍受这一天天的折磨。
祂知道会被安德鲁发现,还是那样做来。神需要安德鲁,却又不全是因为那份需要。
祂没有被要挟的自觉,若无所觉地开口,语气淡漠,音色熟悉又陌生。
“什么对你重要?”
安德鲁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绊了一下,还是顺着祂的问题答了。她笑了一下,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我自己。
神的目光不曾离开。安德鲁在低处,看不清祂浅色的瞳孔和睫毛,和皮肤相衬得多么冷淡。只听见祂不带感情地念道。
“矛盾。”
安德鲁后背僵了一下,笑容凝固得生硬。
当然矛盾。她说自己最重要,却每一次都把自己推出来做赌注。
气氛短暂地凝滞。
“你在教我做事?”
“你这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做给谁看?虚伪得让人想吐。”
安德鲁缓了缓才站起来。
她被折腾来折腾去,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刚刚吃进去的花是她这几天里除了海水唯一摄取的东西,刚刚消化一会,她才有了点力气。
她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不透支自己,连赌桌都上不了。她恨透这幅居高临下的嘴脸,好像她有选择一样。如果把祂的双眼弄瞎、喉咙捅破,让祂感受从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让祂五脏六腑都一点点地破裂开来,祂还能不能维持这幅山巅新雪的高贵圣洁模样?
“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安德鲁等不及了。
祂在乎的太少,能忍,能憋,锯嘴葫芦似的。祂不会主动说些什么乃至做些什么,祂创造一切,建立规则,却从不参与其中,只是旁观。
哪怕祂萌生过主观情绪,也无动于衷,不会为此有任何行动。
前提是,没有她这个变数,改变主的造物们既定的命运。
祂一声不吭,安德鲁脸色不好,现在有求于人的明明是祂。
“回答我,兰阿。”
这喊声附了法术,带着怒意穿透神殿,守在殿外的伊凡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个异教徒怎么敢这样同神讲话,谁给她的权利和胆量?谁也不敢,谁也不能。她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神赋予的。忘恩负义的臭虫。兰阿又是谁?
她的下劣和无耻又到了一个高度,并且卑鄙得有些高明。
她只是想让自己失控,落到弱势,让她如愿以偿。
却摆出一副质问的姿态,好像她被欺骗,或是背叛了一样。似乎她以为兰阿还活着,然而她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清楚。
恶毒卑鄙,凶恶激烈。
祂垂眸,松开五指,看见掌心渗出金色。
“你猜他能不能听见?”
安德鲁猜过最坏的局面是祂无动于衷。一旦祂开口理会,她就赢了。
谴责呵斥,她都想过,甚至跃跃欲试准备同神明博弈。
她谋算得逞,喜悦来不及浮现,就被摁溺到底。
安德鲁在祂身后冷笑了一声,阴郁湿冷得像她那个世界里某种蛇类。
“你猜我们在乎吗?”
她说,我们。
安德鲁不在乎兰阿是否能听见。兰阿不在乎安德鲁是不是利用他。
是啊。是啊。她无论如何也要挡在他面前,他明知自己受尽蒙骗也要拿性命为她的自由垫脚。谁会在乎?
神看了她良久,转身离去。
“去净化亡灵荒野,我答应你一个合理请求。”
创世神早在她尚未重回神界就在考虑是否该让她去净化亡灵荒野。辛格德和她在亡灵相关的法术上都很有天分造诣,辛格德却在祂沉睡时以亡灵为祭,与普罗米交易窃取神界法术典籍,从普罗米身上得到光明之力和空间的信息。安德鲁同样十恶不赦,却从未对亡灵出手,由她来净化再合适不过。
棘手的只有,她不会轻易答应这个要求。她心机深重,必然以此为挟。
安德鲁此时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让她去?亡灵荒野。祂不是有自己独特的“净化”方式吗?
让那些亡魂飞灰湮灭。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瞬间反应道:“我要回家!”
没有像以前一样再顾及任何不确定因素,她脱口而出,寄希望于神明点头。祂不是最公正无私,自诩光明正义吗。
什么她都不要做了。
这个崩坏荒诞的世界,本来就是个笑话,是场噩梦。
梦早该醒了。
祂停了下来。
但祂没有回答,安德鲁攥紧长裙,手中汗水走过掌纹,濡湿布料。
她一生里前所未历的柔软布料的触感,让她有些想吐。
“不过分,不是吗?一开始我的任务不就是找方法回去吗?辛格德回来,我回去,这再合理不过。”
什么仇啊恨啊,她不报了。她要回去。这片该死的土地随它自生自灭,这里的人爱怎么样怎么样,放她回家。
“不。”
“我不会再插手萨特莱特的一切。”
祂气息一如往常平静,话句中又似乎暗含太多沉重的意义。
安德鲁手指骨节泛白,脸颊发痒:“可是,可是这不是应该的吗?我不属于这里,我本就应该回去,这是理所当然的。”你不能这样玩我。
神回头看她。站在殿中央的罪人,她欺骗,她制造混乱,她扰乱萨特莱特和亡灵荒野的平衡。
血线从她脸上拉开,是刺棘草划过的伤口。是祂让刺棘草把她划伤,让她醒来。刺棘草属性猛烈,安德鲁脸上有几处划痕,都见了血。
祂看着血线一点点被模糊掉。她还抓着衣裙不放,好像在跟什么较劲,咬着牙努力想再说些什么。
她太狡猾。
兰阿那个蠢货不就被她拙劣的表演轻易骗过去了吗。
宁愿用死亡做她登向自由的阶梯。
幸好祂的情绪丝毫谈不上廉价,多余的情感都是别人过分的奢求。
神回过身去。
安德鲁的呼喊嘶哑到显得狼狈,连受到神召、上前带走她的伊凡都生出一丝不忍。
这一次祂没有再回头。
神的思虑再周到不过。后来安德鲁也用行动和事实证明,派她去亡灵荒野的这个抉择的确无比明智。
那短短一瞬,创世神固然虑无不周,而她站在她的角度,甚至也客观地想遍了,祂提出这个要求的一切可能诱因。
太过幽微。以至于祂不知道。以至于连她也没有任何觉察。在没有任何人感到不一样的时刻,在祂关于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做错了的情况下,祂还想要留住她。
祂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要挽留,哪怕以最无厘头、最愚蠢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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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人的角度来看,那场在未来被称为毁灭性的混乱局面,似乎在从未出错的恕赦式上就已经初现端倪。
不过也有人认为,如果要这样算,那么应当把那个异世者来到这里的那天算成开始。
总而言之,在民间,人们把安德鲁被带到神殿后的遭遇传出了数个版本,并广泛认为这是矛盾和隐患萌发的开始。但历史学家认为,真正的开端应该是在恕赦式后的圣诞日。
神殿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传闻前神官伊凡后来在萨特莱特一个荒凉的边陲之地抑郁而终。而在这之前有人费尽心机循着线索找到了他,他对神界的事迹也闭口不言,次日他就带着行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历史学家认为,将圣诞日事件作为起因显然更加客观,理由更加充分,毫无疑问更具说服力。无论是神界人们的口述,还是亡灵荒野的物证,种种表现都指向了圣诞日的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