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厉怎么会听不懂,面色难得有些难看,手指也不自觉收紧,卷轴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的皱响,他踱步上前:“除你之外,还有谁看过此物?”
乌尔塞:“自然仅我一人。”
范厉眯眼沉思,仿佛在权衡利弊。
突然,“啪”的一声,茶杯坠地。
这声响如同一记惊雷,打破了室内压抑的寂静。
刹那间,一群持刃士兵破门而入,刀光闪烁,杀气腾腾。
范厉背手而立,似一尊冷酷无情的雕像。他声线冷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说的谈和条件,孤都答应。但你的命,今天必须留下。”
他话音刚落,头顶却猛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屋顶霎时被撕裂。下一刻,只见乌汗的精锐稳稳跪立一圈在头上,动作整齐划一,弩箭架在手中,齐齐对准了屋内的范厉。
弩箭的箭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寒冷的金属光芒,寒意似乎透过空气直逼人心。
范厉神色并不意外,只是看向乌尔塞的眸色越发深沉。
乌尔塞纹丝不动,波澜不惊的目光投向窗外:“想必此刻,宸阳王的轿子也该到楼下了。”
范厉蹙眉,抬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快步至窗前。
楼下,正停了一顶轿子,被乌汗士兵严密包围着。
轿帘轻掀,见一位男子从容步出,长身玉立,气度不凡。
他手中的折扇轻摇,兴致盎然地环顾四周,像是到哪里来游览一样。仰头正好与范厉四目相对,立即双眼一亮,手里折扇啪嗒一收,高声笑道:“许久不见呐,太子哥哥——”
范厉抿唇,缓缓转身,凝视乌尔塞:“好,好,好。”
一连的三个“好”,低沉而富有韵律。
若是两命抵一命,那确实是他损失更大。
乌尔塞浅浅笑了笑。
“乌汗有你这样的首领,也算气数未尽。”这句既是赞誉,又暗含警告,“不过你最好记住了,孤让这道青菜上了桌,你才有得选。”说罢拂袖离去。
屋外的杀手也瞬间撤走。
屋内只剩下乌尔塞独自伫立在窗前。
屋顶上的努斯轻巧一跃,稳稳落在乌尔塞身旁,上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乌尔塞神色平静:“她既不愿意来我乌汗,之后的事便再无干系了,不要插手生事。”
努斯低头领命:“是。”转身看了眼那一桌动都没动过的菜肴,忍不住道:“这明明就是场鸿门宴,还铺张浪费做了这样的场面活。说起来,这太元太子当真虚伪,今日在都督府上分明知晓这城河之毒有猫腻,却还是判实了左知政叛国,其余倒是不闻不问了,方才还装模作样说什么为城中百姓做主,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我看,就是厚颜无耻——”
乌尔塞并不以为意,淡然一笑:“虚伪二字,世人谈及皆不齿,可却至少给这些人留了体面。若非如此,如何有今天的宴请。自古以来,没有不戴面具的君王,只不过是戴得巧妙,还是被人看穿罢了。”
今日赴约,除却谈和一事,他自然也是要亲自会一会这位太元未来的储君。
这番会谈,能看见这位太子殿下的器量虽说不算小,不过野心却更大。
此时愿意与乌汗谈和,也是被握住了一时的把柄,但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更不会任由乌汗休生养息,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这太元的水,可比乌汗深了不是一点,这一场敌军压境不过是打了点浪花而已。
那他们,就更要把这水搅得再浑一些,叫他们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乌尔塞看向楼下,底下场面有些混乱,太子的人叫乌汗士兵放人,双方似乎起了口角争执。
当事人范淮倒是一副优雅从容的姿态,似乎感应到什么,抬首望去,与楼上乌尔塞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范淮很是飒然地冲乌尔塞笑了笑,轻轻扑了扑手中的折扇。
一阵风过,吹灭了盏屋檐下挂着的灯笼。
灯火骤灭,似乎一切又陷入了黑暗。
无穷无尽的黑吞噬了时间和一切感受。
薛长平记不清过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她还存了丝侥幸,安慰自己这里虽然狭小,动弹不了,但安安静静的,不如趁机睡个好觉。
可没想到这一觉怎么也睡不沉,盒子明明平稳得很,她中途却惊醒了几次,每次惊醒一睁眼仍是一片漆黑,呼吸便不自觉渐渐紊乱起来。
这无尽的黑暗像是粘稠的墨汁,缓缓浸染着她,一点点瓦解着她的防备和意识。
而她明明意识清醒,却什么都做不了,捱久了,背下就跟生了刺似的折磨人。
薛长平实在受不了维持这一个姿势就这么躺着,便尝试侧身,又翻身,终于成功趴在了底面,叫她获得了极大的安慰,但很快胸口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折腾了一番,她又不得不换回原来的姿势。
“——呼”她深吸了口气,打算重新入睡。
可一闭眼,黑暗静谧又像是一个无底洞开始吞噬她的理智。
冷静,冷静,冷静——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
见了鬼!
越是想要平静,莫名的恐惧就越是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缠绕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这种无力感像是身体正在下沉,沉入一片没有边际的湖。窒息如同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她想拼命挣扎,浮出水面,却发现四周都是厚重的黑暗,分不清上下左右,根本找不到出口在哪里。
她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跟着下意识张开嘴大口吸气,却只有一片虚无。
刹那生理带来的惊慌直刺背脊,寒颤立刻遍布四肢。
黑暗中身侧的双手攥紧了拳头。
或许时间过了够久,她觉得口干起来,肚子似乎也饿了。
但漫长的等待后,连一丝光都未曾透入这阴森的牢笼。
是时间没有过去她以为的那么久?还是那些人把她关在这里后半路上抛弃了?
还是直接把她给埋了?
不会的——如果都察院还要审她,应该不会这么做。
想到这点,薛长平稍稍放心了些。
随即想来又觉得讽刺。
如此说来,她还得感谢这些人把她带回去严刑拷打了?
薛长平吐了口气,换个方向重新理了理思绪:
这些人关她进来不就是为了对她进行这种刻意的折磨?企图以这种形式的审讯叫她癫狂崩溃,缴械投降。
从渃水城到京城而已,这条路,再长又能有多久?
她不会就范的。
绝不会——
毕竟,从决定见太子的那一刻起,薛长平就明白,自己的脑袋随时可能搬家。
但命运再坏,结局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不过死在这棺材里头,总比曝尸荒野强。连棺材钱都替她省了,说起来倒省心省力,毫无后顾之忧。
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薛长平,虽说从来都在找法子活,却从未怕过死。
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她的双手交叠轻轻搭在腹上,双眼望着上方那片无尽的黑暗。
仔细想来,这样的寂静黑暗,其实也不陌生。
小时候,她那会儿还没半个大人高,独自在大冬天的塞外黄沙中迷过路,也曾游荡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头巷尾。
那时,头顶是黑,脚下是冷,就像如今这棺材一般,她早就习惯了不是吗,这又算得了什么?
薛长平想着,微微扭了扭身子,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左腿搭在右腿上,接着,左脚甚至不紧不慢地晃了起来。
要是当初她不管薛尘,不蹚这趟浑水,带着二哥偷偷逃走,寻条明路苟活下去,谁又能奈何得了她?
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必冒险在都督府太子王爷面前对峙翻案,也不必沦落到都察院的手里,囚禁受制,步步受困。
可逃走了就真能幸免于难么?
她又想起了无名镇。
小镇上的那些人,活得低调的和鬼没两样,只为躲避外界的灾祸,安分守己、不招惹任何麻烦。
可最后呢?还是全都死了。
飞来横祸,怎么躲也躲不掉。
那这事儿算什么?算他们倒霉吗??
薛长平暗中翻了个白眼嗤了一声,
凭什么这倒霉要算在他们的头上!!
还有渃水城的人。冬夏,李家上下,梁老板……他们又惹了谁的麻烦?
一座城的人,全都死得不明不白。
想到冬夏。那张粉扑扑的笑脸似乎还在眼前,本以为那一夜匆匆离别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可惜啊……
哦,不。
若非侥幸,她也大概早就跟冬夏在地下“重逢”了。
薛长平闭上眼,往事一件件浮现在眼前。
从东市到西市,千万条纵横交错的小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可如今呢?
街头空巷,寂无人声,满是冤魂。
可笑极了。
那些自诩爱民如子的太子王爷们,口口声声为江山社稷,句句离不开黎民百姓,却无人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高高在上,手握权柄,说一不二,处置人命如同处置牲畜,何曾在意过活生生的人心。
为什么一片沉默?
恐怕当时在场的每个人手上都沾着看不见的血。
没一个好东西!
为什么他们该死! 凭什么他们该死!
若死,有罪有因。天理、人情、律法,哪一条不是理应惩处罪大恶极之徒?
可若活着无半分恶念,安稳本分,却也成了罪,也该死
——那这罪过,必在于给这些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之人得意让利的机会!
任心怀鬼胎者踏着无辜之人的脊背步步攀升!
叫处心积虑者踩着良善之辈的头骨平步青云!
薛长平知道这世道不公,也从未指望老天开恩怜爱。可她这一命还在,却还是得谢一声。
她不会就这么死了。
跪地换不来怜悯,低头也讨不来公道。
与其跪着死,不如站着争。
自古以来,所谓公道,都是争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