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箐从小就很倔。
她最开始表现出刺头的倾向,可以追溯到小学。
那时,班主任下发了一沓红色的收费单。
“这是社会实践资金,每个孩子都要交的,带回去给你们的家长。”
淮箐就读的是个制造业集中地区的学校,从她记事起,汐京市的工厂都往周边搬迁,淮箐跟着父母搬家到了荒芜的郊外。
身边的同学们,也大多都是普通职工的孩子。
开学短短几个月,淮箐就收到了好几张类似的收费单。
但所谓的社会实践,不过就是以环保的名目,安排学生去公园志愿捡垃圾。
淮箐在新闻上看到过类似的事,她甚至在食堂里听老师闲聊时,不以为意地提起过。
她知道这是学校的“创收”,是笔巧立名目的灰色收入——
但以教书育人为主业的学校,怎么可以这样吸普通家庭的血呢?!
淮箐拨打了教育局的举报热线。
三天后的早晨,淮箐被单独叫进办公室时,看见她的父母都在。
她的妈妈局促地揉着衣角,而爸爸正在给教导主任递烟。
“淮箐同学可能误会了。”
班主任把一张签满全班家长名字的《自愿协议》推到淮箐面前。
“我们绝对不会强迫付费,这其实都是家长们为了孩子们的良苦用心,希望你能理解我们。”
“这、这都是小孩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
爸爸边陪笑边扯过淮箐。
“知道错了吗?快跟老师道歉!”
淮箐仍记得班主任那意味深长的神情。
“淮箐同学,老师劝你一句,想要成才,不是学习成绩好就可以的。”
从办公室出来后,泪流满面的女孩质问父母。
“为什么我要道歉!做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你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妈妈满面愁容:“我们又不缺那几百霓岚币。”
“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爸爸的神色严肃又失望:“有没有想过,他会怎么报复你!你的位置会被移到最后,或者找个由头调到最差的班级,以后评优什么的更是跟你也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你马上就升中学了,难道还指望我们给你换个学校不成?”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给我回家好好反思,到底哪里做错了!”
那之后,班主任对淮箐的态度变得阴阳怪气。
但好在她很快就小学毕业,考上了一所靠近市区的公立重点初中。
进入青春期的淮箐像棵抽条的樱桃树般,让过路人都如沐春风,忍不住驻足赞叹。
她不仅漂亮,成绩优秀,人缘极佳。
这所中学有直升的高中。
在升学的关头,淮箐凭借舞蹈特长和成绩,顺利获得了直升的名额。
也就是在这时,她发现了有个朋友神情不安。
“小悦,”她关心:“怎么了?”
小悦犹豫了许久,告诉淮箐,班上有个看起来很老实的男生,好像在用手机偷拍女生,被她目睹到了。
淮箐当然感到恶心和愤怒,特别是想到那部手机中的受害者很可能不止一个。
她站了出来,和男生对峙,并且向学校检举了那个男生。
但教务处在调查后告诉她,目击证人否认了存在这件事。
“我们问过她了,她说她只是见到那个同学在拍照,是你太敏感了。”
淮箐找到小悦时,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不解和茫然。
“对不起,淮箐。”小悦埋头哭泣:“他说我要是敢出来作证,他就要把平时偷拍我的照片散播出去……”
“他做了错事还用把柄要挟你?而你就这么妥协了?”
“可我要为自己考虑啊!在这种升学的关头,我的前程怎么办!我的脸面怎么办!”
小悦忽然大声反驳。
“我又不像你,你前途大好,大家都喜欢你,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陷入沉默的教室里,小悦哽咽了下。
“我听说他暗恋你,说到底,从开始就有可能是你的错吧?他是为了偷拍你,才会把无关的人都卷进去。”小悦的语气变得冷冰冰的:“结果你又小题大做——我只是跟你抱怨下,哪想到你没证据还去闹得这么大,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多这个嘴。”
原本期待的高中生活,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淮箐放弃了直升的名额,转投了私立诺顿学院。
诺顿的舞蹈团是她非常向往的舞台,幸运的是她不仅被录取了,还得到了奖学金。
淮箐知道这所学校的生态圈,会比她之前经历得都更加复杂。
而她只是个领奖学金的特招生,是食物链的底层。
锋芒如果生长在美丽的面容上,就会获得追捧。
要是这棱角长在性格里,只会招致排斥和厌恶。
淮箐深知这一点,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如履薄冰地低调生活。
除了偶尔会要应付缠人的追求者外,淮箐的高中生活的开端其实很顺利。
她很快有了自己的交际圈,舞蹈团的老师也很赏识她。
社员们才华横溢,彼此有竞争但也相处融洽。
她的搭档徐艾也是个特招生,他是个有些愤世嫉俗的男生,但他们日常相处友好。
第一次发现学校有恶作剧日的传统时,淮箐被吓了一跳。
她那蠢蠢欲动的正义感又控制不住要冒出来——
怎么能这样!?这是公然的霸凌,是阶级歧视,是对弱者的围剿!
这是错的!
但失败的经验阻止了她。
既然所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那么她也应该这样做。
况且,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的反抗都无用,她要付出的代价却那么惨痛。
光是想到可能面对的后果,淮箐就觉得呼吸急促,压力如潮水般漫上脊背。
徐艾不应该发表那些对温以宸的不利言论,更不应该那么疏忽大意被抓到。
如果他没有被嫉妒冲昏头脑,他就应该知道这会让他多么追悔莫及。
从那天起,徐艾就遭到了来自后援会的报复。
他变得忧心忡忡,因为不在状态,被舞团老师被责骂了好多次,成绩也下滑迅速。
如果再这么下去,他可就没法保住特优生的位置了。
淮箐克制住冲动,不多看,不多问。
一二三、稻草人。
稻草从她的五官中疯长出来。
淮箐终于学会“聪明”,她把自己藏入人群。
那个月的恶作剧日过后。
当淮箐来到舞团,推开半掩的储物间门时,被按在拖把桶里的男生正发出溺水般的呜咽。
徐艾全身都布满了伤痕,他明明是个一米七出头的男生,此刻却蜷缩在角落,像只孱弱的、引颈就戮的羔羊。
这幕深深刺痛了淮箐的视网膜。
她昨天完全没有参与到恶作剧日,一放学就立刻逃离学校。
可当她僵硬地站在门口,因为注视着躺在地上的徐艾,而迟钝地低下头时。她却突然有种荒诞的错觉——她的手里正虚握着一把隐形的刀。
是谁趁她不备塞进她手里的?
还是正因为她选择了无视,所以她没看见这把早就持有的刀呢?
当淮箐从愤怒中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教师办公室前。
淮箐没有直接进去,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后离开。
她有种隐约的预感,有一部分的自我正在消失。
如果她不采取行动,她将再也找不回来。
淮箐还是从失败里学到过教训的。
首先告诉谁?衡量过口碑,她选定了一位刚正不阿的返聘荣誉教师。
淮箐写了封匿名邮件,邮件的地址加密,不会被追溯。
信里除了对霸凌现状的阐述外,她还附上了一段偷拍的视频证据。
内容是后援会日常将胶水倒在徐艾桌上。
参与倒胶水的几人因此受到了处罚。
但因为证据只有那段视频,徐艾又不肯指证别的,霸凌者们得到的处罚并不重,但还是消停了一阵。
在淮箐悄悄为徐艾松了口气的时候,她是那个破坏“恶作剧日”规则的举报者的消息,却突然在学生间不胫而走。
明雅找到了她。
“淮箐同学,其实,老师把有人举报的事告诉了风纪委,你知道的,我分管风纪委。”
胸前戴着金桂冠标志的学生会副会长,优雅地挽了挽耳边的头发,露出同情的神色。
“我们并不知道举报者是谁,所以你的流言是怎么出现的……很抱歉,我也无法解答。”
“那学生会能帮我澄清吗?”
“当然能,”明雅温声细语,“学生会可以出声明,只不过——”她为难地蹙了蹙眉间,“流言恐怕不是这么容易能被澄清的东西。”
之后,便是突然从背后出现的手,将她推下舞台。
在温以宸的怀里,淮箐转过头,她看见徐艾的面孔,在舞台苍白的大灯下纤毫毕。
他那愧疚、怨恨又解脱的神情是那么扭曲,让她觉得陌生又似曾相识。
难道你也想说我错了吗?
我到底错在哪里呢?
淮箐没有愤怒,情绪仿佛被抽空,她只觉得疲惫。
后援会的怒火会蔓延到她身上,淮箐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她经验丰富。
她的朋友们不解又害怕,纷纷离开她。
淮箐并不责怪他们,没有人想在威胁和恐吓的环境中生存。
会在这种时候靠近她,并向她施以援手的人……
不是她在痴人说梦,就是又一个天真的傻子。
天方夜谭的是,明殊还真就这么出现了。
她蹲在厕所的污水中递出了手帕,把聂威赶走,还把自习室分享给她……
美好地好像划亮最后一根火柴时才会出现的幻象。
可淮箐不禁担心,寒冷会使它熄灭。
果然,得罪聂威,使得琳娜为首的后援会开始盯上了明殊——
听说明殊救了马匹失控的温以宸,淮箐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虽然引来了争议,但和温以宸交好,就相当于拥有了保护伞。
可为什么——
难道还是因为她吗?
因为她哪里做错了吗?
那些盘旋在她耳边的指责从未消失,它们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在她耳边纷杂地蜂鸣。
“就你清高吗?”“伪善!”“多管闲事!”
淮箐不敢正视明殊,她害怕看到双厌恶的眼睛。
后悔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淮箐深深低下头。
“淮箐,抬起头来。”
她的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下。
明殊正平静地看着她,视线仿佛一束穿越阴霾的光。
“你不要愧疚,也不要自我反思,你应该觉得愤怒。”
“……愤怒?”
“嗯,有错的是那些正朝这赶来的人,你又没有错。”明殊朝她点点头,“你很正直,也很勇敢,你做的很好。”她甚至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淮箐的头,“辛苦了。”
淮箐怔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明殊,几秒后她才大梦初醒般,蹭地站起来。
淮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滑落的眼泪,一把握住明殊的手腕。
“走!我们趁现在快点走。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我们藏起来……”
“我不会逃跑的。”明殊仍坐在位置上,她淡定地摇了摇头:“我要留下来。”
“为什么?”淮箐不可置信:“你想独自对抗他们?!这根本不可能!结果肯定是你无法承受的!”
“先不论结果如何,反抗本身就有意义。”
明殊眯了眯眼,露出了个咬住猎物喉咙般的神情。
“因为不爽,所以我会斗争到底。”
“你……”见她是认真,淮箐更着急了:“别任性啊,都这种时候了,你不要这么倔!”
明殊笑了:“可这才是我嘛。”
“趁现在,你赶紧走吧,淮箐。”明殊施施然站起身:“等会被误伤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