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一样,无法描述的力量在撕扯他的灵魂。
这一次,他有了经验,终于明白了这股力量的来源,是神国的主人在拆解、剖析、审视他的灵魂。
祂没有拒绝自己的来访。
蹄尖触及到了实地,清凉,湿润,是水!
他猛地睁开眼睛,低头望去,自己正踩在清澈见底的湖泊中央,镜面般的湖畔倒映出了自己作为魅魔的姿态,也同时倒映出了乌法列尔的神国。
他仰头望去,不禁微微张嘴。
不再是灰与白分割的世界,大地在天空中连绵不绝,花海漫山遍野,苍天巨树从中拔地而起,树干直径目测在二十米左右,是天平的立柱,枝杈缠满锁链,是天平的提纽,树冠花团簇簇,是天平的托盘。这座天平壮观,华美,威严,这才是对方神国原本的姿态,配得上“大地律法”的称号,而构成天平符号的这棵树与自己灵魂之渊中的枯树十分相似,可能是同一品种。
自己所踩的这面湖泊,浅浅得刚刚没过自己蹄尖,像是从树叶上滑落而下的露珠施舍而成。
看来对方在迦百恩的协助下取回了不少惰性,甚至重塑了整个神国。
若是如此,为什么对方还要做那种试探!?
沙——沙——
诺缇竖起耳朵,望向声音的来源,树干与树杈间的花在轻轻摇曳,那本该是天平的横梁,不……不对,是那头巨蟒身上和大地菊相似的花纹在随着祂的蜿蜒爬行而不断蠕动。
巨蟒比他之前看到的小上不少,体长刚刚绕过树干一圈,椭圆形的蟒头从花海探出,冲着他嘶嘶吐着蛇信,同时,来自乌法列尔的声音也传递进了他的脑海。
“呜呜……我的亲亲勇者宝贝……”
诺缇嘴角微妙地抽搐了一下。
他想象过迎面接下对方的嫌恶、鄙夷、仇恨,没想过第一时间收到的是超出亲昵,过分肉麻的爱称,比耶撒莱恩一直挂在嘴边的“亲爱的”还要油腻恶心得多。
“是不是原初欺负你了?来,妈妈抱抱亲亲宝贝——”
说完,那头巨蟒便藏入了人的皮囊之中。
大地律法,真名为乌法列尔的存在,一直在教典中被描绘成手持天平,头戴花环的曼妙女神……祂头戴三色花环,身披金边白袍,赤足踏入湖泊,向他飞奔而来,然而……即便祂蒙住眼睛,胸肌蓬勃,他仍能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判断出这是一位成年男性的皮囊。
一位两米高,体型足以称得上强壮丰满的男人,每次奔跑都能在湖面上溅起海浪般的水花,嘴里呢喃着“亲亲宝贝”向他冲刺而来。
诺缇无法接受,点点孢子沿着羊毛洋洋洒洒飘下,落在湖面上结出朵朵冰花。
“停下。”诺缇眸色微暗,唤醒了自己的菌毯。
以自己为中心方圆一百米之内的湖泊瞬间结冰,同时冻结了对方的下肢。
“亲亲宝贝?”乌法列尔呆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入侵自己神国的污染,“是原初让你来的吗?”
“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就吃了你。”入侵庭院的瘟鼠固然让自己生气,但大地律法身上还藏着许多关于自己身世的信息,诺缇尽量冷静下来,尝试与对方交流,“为什么你的惰性会出现在入侵我庄园的污秽身上?”
“我的惰性?”祂露出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
“不准像圣子那样撒谎。”诺缇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亲亲宝贝……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乌法列尔双手抱拳于胸前,“你的庄园发生什么事了,什么都可以跟妈妈说哦——”
“不准那样叫我!”乌法列尔再三自称为他的母亲彻底惹恼了他,他红着眼睛,无法压下一直以来的怨言,“你怎么敢自称为我的妈妈,要不是你选中了我成为勇者,我的父母怎么会为了让我活下来而献给深渊!”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非得是我成为勇者?
不是勇者的话,是不是他就能和父母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诺缇咬着唇瓣,豆大的泪珠一颗又一颗地从眼角滚落。
“……抱歉,诺缇。”乌法列尔沉默半晌,最终也只能吐出一句“抱歉”。
诺缇哑着声音:“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勇者非得是他?
“诺缇,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乌法列尔娓娓道来。
“律法之下,众生平等,我从中诞生,拥有律法和庇护的权柄,协助我的信徒们建立了亚雪恩王国,那时地上污秽泛滥,人们大多才下潜到了深度一,无法保护自己,我便割舍了自己的一部分权柄,将庇护相关的惰性寄宿在当时的国王身上,这便是勇者的加护的来由。”
“我一心只想着保护人类免受污染和污秽侵害,第一任勇者,德米特里寿终正寝之后,我选择了当时最强壮的男人,尼古拉,作为第二任勇者。我没有想过,律法之下,人们还会生出如此纯粹的恶意,尼古拉正直强大,颇有人望,因为平民的身份被当时的主教兄弟二人所忌惮,他们伪造了神谕仪式,传达了虚假的勇者律法,限制尼古拉的力量,却还是无法放心,在庆功宴上献上毒酒,事后却说那孩子是因为纵酒过度而亡。”
“你知道却没有阻止?!”诺缇怒瞪着祂。
“割舍权柄等同于剥落我的惰性,那时我已经无比虚弱,伪造的神谕仪式和接连不断的谎言渐渐滋养了那头曲角兽,我也只能沦为祂的饲料。”
祂被自己的信徒所背弃,被割舍下的“庇护”权柄仍在努力挑选合适的勇者,它将尼古拉的悲剧归结为威胁性过大,因此挑选了更加柔软可爱的宿主。
“第三任勇者,奥莉加,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喜欢看书,面对污秽也不害怕,受到污染也会一个人默默包扎……他们却将她当作了女巫,活活烧死。”
“第四任勇者,阿尔捷姆,他有一个病重的母亲,他为了母亲斩杀了无数头污秽,完成了无数委托,成为了金牌佣兵,他们却因此惧怕他的强大,用一千金币的委托作幌子,将他引入污秽的包围,对他见死不救。”
“第五任勇者……”
……
“第三十七任勇者,埃撒克,他一被选中就被囚禁,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但那孩子仍然坚持着活下去,只为了让下一任勇者也活久一点。”
“第三十八任勇者,马尔菲,第三十九任勇者,瓦瓦拉,第四十任勇者,斯拉夫,全都死于魔狼围攻。”
诺缇没有打断乌法列尔的讲述,祂记得每一任勇者的名字,每一任勇者的喜恶,每一任勇者的生平,每一任勇者的末路,与自己之前所接触到的记忆一一对应,但祂却跳过了第四十一任勇者。
“第四十二任勇者,诺缇,加护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你活下来的可能性最大,是因为所有勇者都希望你活下去,是因为你是四十二个人愿望的结晶。”
四十二个人许下了同样的愿望,他们希望自己活下去,所以自己才会是愿望的结晶。
“你只提到了四十个勇者的名字。”诺缇淡淡道,他记得第四十一任勇者死前的话语,那是一连串婴儿的啼哭声。
“吃了我的三个宝贝后,澥水之兽差不多要突破深度六的局限,祂侵入了第四十一任勇者的母亲体内,本应作为勇者降生,彻底篡夺我的权柄,但祂却也像当初的我那样,没有料到人们的恶意会如此之大。”乌法列尔自嘲地笑了两声,“老怀特一直在寻觅在律法庇护下颠覆并统治王国的方法,他找上了还未出生的澥水之兽,将祂硬生生从母亲体内剖了出来,祂没有成功降生,也没有变作寻觅石。”
“那就只有四十个勇者的愿望……不,不对……”诺缇猜到了剩下两人是谁,“还有我的爸爸,和妈妈,四十二个人许下了愿望,他们都希望我活下去。”
“所以,诺缇,请你相信我,你们都是我的宝贝,我记得你们所有人的名字,我怎么可能会驱使污秽来袭击你的庄园?”乌法列尔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名字,祂记得所有勇者的名字。
诺缇最初向耶撒莱恩表达自己的决意,也是希望人们能够记住勇者的名字。
诺缇抬手抹了抹眼泪,红眸氤氲着一层水雾,怒意已散去不少。
“你说,老怀特夺走了第四十一任勇者。”诺缇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那上面是否还残存着你的惰性,与庇护相关的惰性?”
勇者的加护本质是“庇护”的权柄,所以那时候的自己才能忍受非人的对待,如顽强的野草般活了下来,而这点,莫名其妙地和那群瘟鼠的特性相吻合。
瘟鼠是藏在杨婉婉身上混进他的庄园的,在那之前,瘟鼠咬断了马戏团的钢索,马戏团临时帐篷搭建的位置,离黑街不远,骚乱发生后,从现场逃离的尤卡人甚至去过黑街,和老怀特有过交谈。
彼恩前不久才和他说过,老怀特是黑街壮大的幕后推手,他们可能达成了某项合作。
线索整合到这里,诺缇忽然发现了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的关键问题。
“为什么黑街不受律法庇护?”诺缇本来以为是因为那里的环境恶劣到大地菊无法生长,但说到底为什么大地菊无法在那里生长,“黑街的地底下藏着什么?”
……
“你来了,希望你带来了说好的东西。”
黑街地下空洞内,烛火微微摇曳,在岩壁上倒映出三人颀长的身影。
他们前方是一个巨型铁笼,黑暗中空无一物,烛火凑近才能看见白色老鼠充斥着整个铁笼,至少有上万只。
突然的火光令它们发出婴儿般的尖啸:“呜呜……哇呜呜……”
“欧尔大人,这里是哪里,这里有肉矿吗?”初次来到这里的瘦弱青年战战兢兢地询问。
“肉矿在这里。”被唤作欧尔的男人将手伸向青年的肩胛骨,轻轻掰折。
咔嚓——
一块血红的矿石从青年的身上掉落下来,在烛光映照下散发出不祥的光芒。
青年的肩膀缺少了一块,伤口却没有流出血液,横截面的纹理像是矿石一般,仿佛青年失去了人的性质,沦为一座生产肉矿的矿山。
青年眼神炙热地盯着那枚血红的矿石,下一刻就舔了上去,双眸失神,身下的地面也被不可描述的液体洇湿。
“这能帮助你控制它们,但前提是,你能将优质的鲜血献给父神。”欧尔想起那个贵族,父神对他的血液赞不绝口。
“当然。”老怀特郑重地用双手接过那枚肉矿,眸中布满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