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是敲门声。

一向平稳的航行突然有了颠簸，外面的声音有些嘈杂。

希琳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正巧瞄见床边的影子晃动。月光透过阳台照了进来，一个巨大的黑影正悬停于自己的头颅之上，吓得她瞬间清醒过来，转头就看见了阳台外的一头塞壬。

敲门声仍在继续，希琳顾不上太多，穿着睡衣就跑向房门。

旋开门锁，希琳差点儿撞上来人。她抬头一看，正是商羊。

“商羊大人……？”希琳正想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就见对方在唇前竖起了食指，作出了“嘘声”的手势。

身后，听觉灵敏的塞壬似是察觉到了希琳那未尽的话语，撞破了落地窗，突入了卧室，无数家具被撞翻在地。

听到那些重物坠地的钝响，希琳惊恐万分，但她的腿已经被吓软了，她从来只会治疗污秽造成的污染，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污秽，她不用转头，也能感觉到那头塞壬已经来到了玄关的墙壁上。

这时，广播声响彻了游轮。

“尊敬的客人们，你们好，我是珂妮安提号的船长，郑龙川，目前游轮遭遇塞壬入侵，请大家不要惊慌，我们的船员已经前往处理，请在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寻求船员的帮助，相信我们一定能挺过这次危机……”

“请不要过分惊慌……请不要发出声音……”

第二段广播还未结束，身后的黑影便扑向了那发出人声的喇叭。

希琳快要喘不过气，面前的商羊则从容自若，祂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往紧急出口的方向走去。

希琳别无他法，只能攒紧了女神小像，快步跟上了商羊。

当她真正看见船舱内的景象时，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一部分的船体出现了坍塌，走廊上满是海水，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霉味，不少客房门上都残留着塞壬的爪印，而那些房门被彻底破坏的房间入口，已经筑起了海藻与骸骨交织的骸巢，其中不乏一些人体组织。

商羊神情冷漠地跨过了血泊，希琳无从下脚，险些吐出来，却还是死死地捂住嘴巴，紧紧地跟了上去。海水已经漫至她的脚踝，脚上传来柔软又温热的触感，令她心里阵阵发毛，她不敢细想自己脚上沾染的泥泞中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海语姐说过，不能发出声音！

希琳忍住恶心，总算坚持看到了紧急出口的标识，但她还没高兴太久，就发现那条狭窄的通道入口前，蹲守着一头身长两米的塞壬，那条蜥蜴似的尾巴蜿蜒地拖拽在地上，让人无法接近。

然而，商羊像是没有注意到这点似的，踩着那条缠绕着海草、贝壳与腐肉的尾巴走进了入口中。

“商羊大人！”希琳无声呐喊，商羊却无视了她，带着那身米黄色的祭司长袍消失在了通往上层的楼梯上。

“喂，别过去！”

他人的喊声惊动了驻守出口的塞壬，那头塞壬张开藏有无数锐齿的血盆大口，四爪如钩索般攀爬上墙，从天花板扑向了声音来源。

希琳被这庞然大物动作起来的劲风刮倒在了废墟上，愕然地看向那条鱼尾甩向来人，吓得闭上了眼睛。

呲——

听到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希琳慢慢睁开眼睛，眸中倒映出一柄鲜血淋漓的鱼叉，属于塞壬的蓝色血液浸润了它的周身，令锻造成它的黑铁熠熠生辉。

塞壬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露出赶来救援的阿浪和十几名船员。

“阿浪大哥！”希琳近乎喜极而泣。

“小丫头，小声点……”阿浪面上微红，以眼神示意身后的船员将希琳扶到安全的地方，小声说明现在的情况，“这一层应该没有活人了，快把那小丫头带到第一安全区，还能治疗一下受到污染的人……”

两个女性船员将希琳扶了起来，其中一个似乎还具有“医生的加护”，娴熟地为自己包扎好了伤口。希琳被安排在这支队伍的末尾，身边还有七、八个受伤的乘客。

当队伍正要撤离这一楼层，周围突然响起了无数爪子在墙壁上抓挠爬行的声音。

“塞壬来了，准备战斗！”阿浪手持鱼叉，挡在了所有人身前，前方的走廊突然坍塌，一匹，两匹，三匹……总共五匹塞壬从骸巢中涌出。

队伍后方，希琳最先察觉到了奇怪的动静，拐角处也是涌出了四匹小型塞壬，将他们前后夹击。

突然，希琳心中浮现了一个恐怖的猜测，有人在指挥它们，这些塞壬分明是在等人集中在一块后再想一网打尽。

整艘游轮苏醒了。

但这又能改变什么？

一头塞壬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十人，这艘游轮上将近一半毫无抵抗力的乘客，又怎么能抵御五百头塞壬的进攻？

只有维拉特·呜可以。

他的姓氏，他的加护，他的信仰，决定了他是这艘船上自己唯一的死敌。

他的祖先，是第一个想到用姓氏对抗诱惑的声音的渔民。

渔民的加护，给予了他征服海洋内一切生物的力量，那柄巨型开鱼刀下徘徊着无数海洋生物的魂灵。

作为天上圣声的眷者，他信仰虔诚，不惧诱惑，对来自深渊的呼唤完全免疫。

所以，祂需要别的刀。

“亲爱的……”

借助陨落的神明的信徒，祂除掉了深渊的新娘身上来自天上圣声的信物。

祂找出那道来自原点的呼唤，磁性低沉，中性柔和，抑扬顿挫，总是带着点虚与委蛇的敬意，更多的是睥睨万物的轻蔑，并从深渊的新娘的记忆中抠挖出语句的片段进行模仿。

“不必害怕，我在这里。”

耶撒莱恩的声音安抚了濒临崩溃的新娘，鱼叉造成的伤口在缓缓愈合，他仍在啜泣着索取：“伤口好痛，衣服坏了……”

祂自有分寸，祂曾无数次引诱堕落的水手坠海，祂知道此时深渊的新娘最渴望关爱，而此刻一丁点的施舍就可以换来莫大的好处。

于是，那双纯白手套在空中缓缓挥舞，祂的高音部已经在维拉特的开鱼刀下溃烂大半，正在变换阵型发起再一波围剿，祂的低音部已经占据游轮的三分之一为骸巢，其中进化得更快的一群正听从自己的指挥赶到第十三层。

短短下达命令的十秒，又一头塞壬被斩首，它强大的身躯摔倒在红树林滩涂中，暗蓝色的血液喷溅出来，浸湿了右边手套的蕾丝缎带。

祂的指挥变得急促，从其他楼层调动了更多的塞壬，两头体长三米，重达百来公斤的塞壬从游轮最顶层降落，还没落地就被肉眼无法捕捉的刀光斩得四分五裂。

左边的手套被塞壬的鲜血染了半边，祂的指挥乱了脚步，险些让那柄粗鲁的开鱼刀直接突破塞壬的包围。

“不准碰祂。”

小魅魔委屈巴巴地操控着红树林的根系挡下了那次劈砍，原本粗壮厚实的根系被斩断得只剩下了半根。

这时，体型更为娇小，行动更为敏捷的塞壬赶到了他们身边。相比起那些负责猎食的塞壬，这些负责筑巢的塞壬进化得更像人类，它们的爪子已经分裂成人类一般的五指，只是指间还留有蛙蹼似的薄膜。

“呜呜……疼……”塞壬们小心地拔掉了禁锢住他行动的鱼叉，小魅魔疼得嘶嘶抽气。

“再等等就好了。”耶撒莱恩的声音安抚道，塞壬们拿来了一种奇异的粉色珊瑚，用爪子搓成细粉撒在了他的伤口上。

伤口在迅速愈合，疼痛也在消退，小魅魔得以用自己的羊蹄站住，却受制于破烂的衣服不敢行动，再次呜咽起来：“耶撒莱恩，我想要新裙子……”

祂继续哄着，擅于筑巢的塞壬用细长的海藻将珍珠与贝壳串联，替他修补好了所有被撕破的地方，小魅魔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在祂的声音中越陷越深。

“我想要抱抱……”小魅魔张开双臂，眸中空洞无神，他不知道他的神明去了哪里，只是追随着祂的声音行动。

见时机成熟，祂诱哄道：“亲爱的，我会抱你的，只要你能将他的心脏献给我。”

“好。”小魅魔眨了眨红宝石般的眼睛，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塞壬的尸骸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

维拉特依旧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他没有选择逃离，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站在这里，塞壬们就会将重心放在他身上，其他人应对的攻势就不会如此猛烈。

当立足之处开始震颤，年迈的渔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无法躲过从下方而来的攻击，在彻底失去行动力之前，他的手臂绷紧，肌肉耸动，将那柄开鱼刀掷向最后一头巨型塞壬。

塞壬头颅坠地的那一刻，他的身躯被粗壮的根系高高托起，海鱼藤顺势蜿蜒缠绕，荆棘没入皮肉，毒素悄然扩散。

那双熔金一般的瞳眸渐渐失去了色彩，岁月在其沟壑留下的笔触也缓缓消散。

海漆树的枝干捅入了他的左胸，硬生生撕扯开了肋骨，缓慢跳动的心脏暴露开来，宛若一颗成熟的果实，等人撷取。

木麻黄潜心俯首，任凭小魅魔在身上踏出小巧的蹄印，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向他的战利品。

白皙的双手没入血肉，刻意避开了一旁散发着恶臭的硕大肿瘤，只取新鲜干净的部分，毫不犹豫地扯拽下来。

小魅魔小心翼翼地捧着刚刚消散的鲜活生命，转身离开，身后却空无一物，他突然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我的抱抱呢？”

脸上突然传来了白纱的质感，那双纯白蕾丝手套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脸颊，拇指缓缓摩挲着他的肌肤，触感是实实在在的。

诺缇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双陌生的，纤细的，人类的手，肤色却格外苍白。

祂的双手穿进了那双漂亮的蕾丝手套中，一双妖冶透明的眸子媚眼如丝地看向自己，双颊处的鱼鳃兴奋地振颤，嘴角咧开至耳后，显然按捺不住消灭死敌的兴奋与激动。

下肢传来奇怪的触感，诺缇向下望去，那是一条长达两米的庞大鱼尾，不规则的鱼鳍微微摆动，青紫相间的鱼鳞一开一合，贝壳似的弧形鱼尾勾上他的桃心尾巴，随即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湿漉漉，黏糊糊的。

“亲爱的，你做得很好，我们一同享用，如何？”祂太兴奋了，语调也开始变得不太自然。

诺缇没有点破，他看着手中鲜红的心脏，迫不及待地舔了舔嘴角。

他们几乎是同时咬了上去。

祂的食欲更为凶猛，一口咬掉了三分之二，利齿狠狠碾碎强劲的经脉，榨出心室内残存的血浆。

诺缇没有吃到多少，没嚼几口就吃完了，眼眶微微泛红，声音捎上些许委屈的哭腔：“不够……抱我……”

祂沉迷于进食，吃得满嘴血红仍不知餍足，托起那只为他献上心脏的手，吐出深蓝色的舌头，舔舐着凝结了的血液，吮吸着指缝间的肉糜。

“抱我。”诺缇语气更贴近命令，另一只手抓住了祂腕部的丝带，进而十指相扣，整个人撞入了祂的怀里。

祂被强硬地扑倒在海鱼藤中，鱼尾被羊蹄死死踩住，那些从绒毛中飘下的孢子蹭过自己的肌肤，令祂生出一丝凉意。

“喂我？”诺缇含着笑意问道。

“啊——”

他咬向了祂的脖颈。

魅魔总是用谎言来捕食猎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