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琳最先看到的,是“少年”下身那毛茸茸的羊蹄。
在遍地湿漉漉的,黑乎乎的发丝中,那抹纯白如此惹眼。
蓬松的绒毛,纤细的蹄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使用“净化”时,那只缩在怀里瑟瑟发抖的羊羔。
懵懂的眼珠,虚弱的眼神,冰凉的温度,在“净化”的温暖光晕下,渐渐恢复生气……
所以,那确实是羊蹄。
羊?
她想起了郑龙溪的那段话。
他们有一只不得不杀死的狼,和一只不得不保护的羊。
他是那只羊吗?
希琳尚在疑惑,别人却已经做出了判断。
炫目的灯光下劈过一道黑影,耳边响起海峡斩开海浪的声响,属于阿浪的鱼叉已经瞄准诺缇手中不祥的头颅刺去。
“住手!”郑龙川的惊呼卡在喉咙,只见诺缇反手护住了那颗头颅,下意识地使出了挥剑的动作,但手中空空的他最终只能用手臂硬生生地接下了那狠厉的戳刺。
于是,鲜血迸裂,尖刺没入皮肉。
希琳吓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她没有听到疼痛引起的嘶声和闷哼,倒是听到阿浪爆了一句粗口。
她睁开眼睛,就见阿浪的手臂卸了力,鱼叉掉落在地,锵锵两声后血水直流,那满是肌肉的黢黑手臂上赫然出现了和“羊”身上一模一样的血洞。
不同的是,阿浪那由于尖刺鼓捣绽开的血肉旁,泛着霜花般的痕迹。
“该死,污染,起码深度三,这家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污秽。”剧痛令阿浪的额上满是冷汗,他咬牙切齿地瞪向少年,似乎在后悔刚刚为什么不直接捅穿他的脑子。
少年活动了一下受伤的手臂,像是习惯性地确认是否伤到骨头关节,他谨慎地扫过众人,目光最终落在郑龙川身上:“我对你们没有恶意,你们对我的恶意从何而来,我若是想伤害你们,为何会制止祂?”
“老板,他手中抱着的头颅,是邪祟的载体,不能提起那个名字。”郑多金发动了“鉴定”,很快识别出了邪祟,却无法准确判定少年的性质,“至于他,是人类,还是污秽,我不好说。”
受到污染的阿浪闻言,直接朝郑多金啐了口唾沫:“他可是污染了我,你还不好说?你不会和他是一伙的吧?!”
“希琳,女神大人怎么说?”虽没有阿浪那般鲁莽,海语也对着似人非人的少年持怀疑态度。
“哦,对……女神大人……”希琳摸上自己腰间的女神小像,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郑龙川微微一愣,疑惑道:“海语,你最开始说听到了人类的声音,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不是污秽吗?”
“别再伤害我了……”少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给众人下了最后通牒,右臂一甩,将点点血珠溅到众人身上。
血珠在空中爆出絮状的粉红烟雾,邪恶又不祥,吓得众人顿时手足无措,趁此机会,少年迈开蹄子,冲向阳台。
“你们磨磨蹭蹭的,我来!”阿浪用脚勾起鱼叉,左手持叉,对准少年后脑狠狠一掷。
少年向右躲闪,任凭鱼叉贯穿落地窗,顺势跃出窗外,下一刻便和那破裂的玻璃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死!”阿浪上前查看,已然不见其踪影。
太好了……诺缇离开了……
但是……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属于船长的直觉在疯狂预警。
对了,他明明记得海语说自己听到了人类的声音,为什么她会在阿浪动手时保持沉默?
“船长……你刚刚松了口气,你认识他。”
郑龙川一骇,转头便见海语冷冷地盯着自己。
……
“哈……”
麻木的痛感抿化于一声无奈的叹息,小魅魔倚靠在1027房间阳台的菌毯上,仰头喘息着,端着头颅的手在流血下渐渐卸了力,最终滑落进柔软的绒毛中。
“血流不止……是因为我自身的惰性缺乏,还是因为他的灵性侵蚀,亦或者是……”黯淡的眸光从那颗诡异的头颅上移开,落在持续淌血的右臂上,诺缇的喃喃戛然而止,他咬唇,催动灵性,唤醒深渊的植物。
这次,他将以受到侵蚀的血肉为“苗床”,播种无根菟。
“唔……呜呜……”无根菟的种子在伤口里扎根,顷刻间就炸出絮状的粉花,诺缇咬着牙,仍是无法抑制疼痛地哭咽两声。
荆棘般的根系扎入血肉,延伸出的茎叶像是巨蟒捕捉猎物后将右臂缠绕收紧,直到血流止住,才停止蔓延。
尽管他所播下的无根菟的威胁已经大大降低,小魅魔还是疼得眯起眼睛,额上凝出汗珠,他忍着眼前一阵眩晕,强撑着精神看向那诡异的头颅,冷哼道:“你只能成为我的养料。”
这颗头颅上,残留着邪神的污染。
诺缇在房间里等到了佩拉蓓的哀嚎,当他赶到时,他亲眼目睹了佩拉蓓一边尖叫着一边被自己的头发撕裂身体,拽出肠子……
关键是“恐惧”。
“恐惧”会滋养残留在这颗头颅上的污染,所以诺缇一直在强调那些只是头发,而并非其他什么。
只要他不让其他人接触到这颗头颅,就不会产生“恐惧”,那不知名的邪神特意留下的污染也毫无用武之地。
刚刚视野消失的一瞬,头发已经伸向了自己的伤口,那张塞满发丝的嘴蠕动着,吐出奇怪的却能让人理解的话语。
“你不害怕受伤得更重吗?”
“哈……哈哈……”诺缇下意识地笑出了声,“受伤了……睡一觉就好了。”
说着,他侧躺下来,蜷起身子,正对着那颗头颅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不害怕孤立无援吗?”
“从来……从来就没有。”诺缇眼皮耷拉着,身体已经率先进入休眠状态,“我和受伤就要归巢休憩的污秽没有区别……没有人会来……只有……”
他似梦呓般呢喃:“只有耶撒莱恩会陪我。”
……
“亲爱的,呼唤我。”
熟悉的声音,是祂。
诺缇的思绪在黑暗中沉浮,听到声音后像是溺水之人看见一块破烂的木板,开始激动地胡乱挣扎,企图抓住那微弱的联系。
自从乌弗切断他们的联系后,诺缇甚至梦不到祂。
所以,祂没有抛弃自己,对吗?
“耶撒莱恩……耶撒莱恩……耶撒莱恩……”他呼唤,他呐喊,他想念……终于,虚无的黑暗似烛光中的影子般发颤,勾勒出他记忆中熟悉的模样,那深邃的黑眸依然是注视着自己的。
“耶撒莱恩……”诺缇知道这是他的梦境,却还是下意识地想撞入祂的怀抱,思绪生出双手,拢上腰间的触须,思念化作形体,埋入阴影的深渊。
祂想拥抱自己的,只是触感落不到自己身上。
“你去哪里了,你会回来吗,诺缇需要你。”诺缇习惯性地蹭上祂的胸膛,他想要撒娇,他想要回应,“耶撒莱恩?”
发出疑惑的时候,诺缇好像摸到了什么。
指尖搓揉后,他觉得那是……某种花瓣。
诺缇错愕了一瞬,仰头再看向他的邪神,只见一半的皮囊在白花茫茫下开始坍塌。这些白花蚕食着祂,青白花冠,鹅黄花萼,六枚花瓣,形似灯盏,正如燎原之势般在祂的身上扩散。
那被世人所畏惧的邪神,深渊的化身,像是一抔快要燃尽的灯油般脆弱。
“这些花是什么……?”
诺缇扯下了一大片白花,脑海中瞬间涌入了一幅画面。
祂惯用的皮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绽开的皮肉生出了点点白花,却还是从容地微笑道:“亲爱的还在等我,恕我不能继续奉陪,晨星阁下。”
……
诺缇从梦中惊醒,身边依然是粉白的菌毯,眼前依然是诡异的头颅。
他看向右臂,那柄鱼叉造成的伤势已经痊愈了,恐怖的无根菟在他身上也只是装饰的手链罢了。
他望向天空,云彩被浸入了染缸般,橙光与艳红相映,已是傍晚。
“你不害怕信仰陨落吗?”
头颅见他醒来,还在碎嘴,诺缇哂笑道:“你连祂的名字都不敢喊,是怕被立马找上门吗?”
真名是通往神国的阶梯,一旦眼前的邪神念诵耶撒莱恩的名,他的邪神一定会把这脑袋片成美味的刺身。
“省省吧,或许,我们可以合作?”诺缇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可以告诉你织命鳞翅的真名,你去祂的神国杀掉祂,如何?”
头颅没有回答,诺缇仿佛能看见祂无语的表情。
这也让诺缇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彻底摆脱乌弗的控制了。之前他试图反抗的时候,往往会感觉躯体被丝线操纵束缚,很不自在,提起祂的真名时,自己的嘴和舌头竟然没有被线缝上,说明乌弗并不在这艘巨轮上,也无法干涉到他。
“乌弗你也不敢惹,那商羊呢?”诺缇试探道,“你的目的是商羊吗?”
头颅仍旧没有回答,这让诺缇微微皱眉。
如果真得像商羊所言,祂的诱惑力如此之大的话,为什么这条鱼没有一丝咬钩的迹象?诺缇无法忘记他和商羊待在房内时,门外那逐渐歇斯底里的声音。
“果然不止一位正神,也不止一位邪神……那时候在门外的不是你,你和祂是难道是?”诺缇想起那头莫名其妙出现在阳台的塞壬。
如果那个叫做颂海协奏的邪神真能驱使塞壬的话……不好!天已经快黑了!
没有阳光,无法缄默,那只剩下……圣水!
诺缇踮起脚尖,趴在栏杆上,向下望去,自己的菌毯如冰花般下垂,已经蔓延到下层的二等舱窗外。
这长势不可能存在,除非这艘巨轮没有定期泼洒圣水。
诺缇咽了一口唾沫,云彩盖住太阳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海里无数双猩红的眼睛。
“龙川在做什么?他身为船长,不可能不知道圣水供应故障了……除非……”诺缇想起对峙时龙川的失态,与其同行的人说不定已经看出了他与自己的联系,借此控制住了船长。
还好,他留了一手。
那些人的身上被他播种了无根菟,他可以通过精神触须的感知定位到龙川的所在。
找到龙川,恢复圣水供给,可以拖住塞壬的侵袭,但即使如此,他也不可能消灭海中潜伏的数百头塞壬。
“你不害怕巨轮沉没吗?”
诺缇反问道:“你不害怕我把你扔下去喂鱼吗?”
“哦……我明白了。”诺缇捧起头颅,伸出栏杆,仅用食指和拇指抓住头颅,却感知不到对方的任何慌张,“你们是合作关系,你负责内部破坏,祂负责外部进攻,只要这艘巨轮沉没,你也没有非要找到商羊的必要。”
头颅的嘴角咧开,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像是验证了诺缇的猜想。
“不过,你们真得能好好合作吗?”
诺缇松开了手。
如他所料地那般,在下坠过程中,头发缠住了下一层的栏杆。
他似乎能听见那颗头颅在嘲笑他的天真。
但,在那颗头颅即将进入房间前,一头塞壬高高跃起,张开血盆大口将头颅一口吞下,连拽着一长条的栏杆坠入海中。
诺缇轻轻嗤笑一声,转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