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撒莱恩听到了开门声,来自902房间,那间专门为航标商会的郑家准备的度假套房。
触手们在阴影中蠢蠢欲动。
祂轻啜了一口新鲜的粒子,来自祂的新娘和新娘相中的猎物,带着股海盐和芝士的香气。
啊,是痛苦的馥郁,若是能引他许愿,自己能收到不错的代价。
祂流进了阴影,来到了902房内。
被魅魔蛊惑的猎物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乖巧安静地躺在床上,碧玺般透亮的眸子此刻褪去了一切清明,被梦魇侵蚀得空洞无物。
小魅魔跪坐在床上,纤白的手指拨弄着那鱼尾似的金发,古老的单词已经颂念,以猎物的噩梦作为“胚胎”,实施了“播种”,泪腺结出血红的花蕾,耳道生出锈棕的菌落,半阖的唇瓣间开出了一株草绿,抽出新叶,伸出嫩茎,顶端绽开的却是一团不可捉摸的螺旋状风暴,那是一株危险的“臆想草”,显而易见。
将祂的提醒谨记在心的小魅魔小心翼翼地咬上了那株臆想草的叶片,轻轻一扯,卷入舌中,连带着猎物浑身一颤。
接着,他便痴痴地注视着那即将成型的风暴,似一只羊羔在细嚼慢咽。
或许有些苦涩,祂发现自己的新娘在微微蹙眉。
浅尝了一口周身流动的粒子,还算负责的监护人替祂的新娘梳理矛盾的欲求。
“亲爱的,你以他为苗床,养料是什么?”
堕落之种的加护,催动灵性,播种造物,条件有五,“胚胎”、“苗床”、“养料”、“时间”和“契机”。
沉迷于舌尖骤然破碎的甘美,诺缇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他神情一僵,手足无措地看着被他污染的龙川:“为什么……我……我想帮他,我想帮他的……”
在那株臆想草成熟之前,诺缇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慌乱地将血涂抹上它的茎叶,就像他之前控制无根菟那样,只要断了“养料”的供给,“无根菟”就不会尽情肆虐。
可是……
他找不到汲取血液的根系……那些思绪的触须似乎已经深入对方的灵魂之渊……
“耶撒莱恩……我做了什么?养料是什么?”诺缇茫然地问,只好向他唯一可以呼唤的名字求救。
“亲爱的,这是你的加护,它遵循着你的意愿,你是那么想吃了他,苗床便是他的躯壳,养料便是他的灵魂,一场臆想风暴的持续时间最多不过十分钟,一旦你找到那个契机,你就可以彻底享用他的惰性。”天生的深渊造物越是解释,越是能品味痛楚,这令祂困惑不已,“哦,亲爱的,你在诱惑我吗,我本以为只有寒冷和裸露能让你如此美味。”
“这不是我的意愿。”诺缇不禁双手抱住了自己,按住不断发抖的肩膀,他看着那株快要成熟的臆想草,喃喃自语,“我知道,他在因那次事故而痛苦,我想播种他的噩梦,与他一起消灭他的梦魇……”
脑袋被按进了熟悉的怀抱,随即搂上腰身的却是黏糊的触手,感知到这并非安慰的拥抱,他哼出一声不情愿的鼻音,被轻咬了一下耳垂。
“亲爱的,沐浴在欲求权杖的神威下,你怎么会被蒙蔽本心?”
他双手合十,想挽留那些不断流逝的水,想包裹那尾不断扑腾的鱼。
“亲爱的,你是一只魅魔,你天性爱美,善于撒谎,热爱诱惑,这是你可爱的捕食方式。”
他撒下饵料,蛊惑那尾鱼在这过浅的积水停留,直到鱼钩扼住咽喉。
“瞧瞧……他多美味啊,他的痛苦是因爱而生的,正是因为之前所灌注的爱,失去后的痛苦才会如此令人上瘾。”
虹光消散,流星逝去,唯有血肉在掌心悦动与呼吸。
“诺缇,你想吃了他。”祂是如此随意地轻笑,好似龙川只是今天晚餐的食材,“开动吧。”
不,他没有!
他想帮他,他想救他!
他不是自己的食物,正如自己不是邪神的沙拉!
诺缇挣脱了祂的怀抱,怒吼道:“我要救他!”
被推开的耶撒莱恩失落地感慨:“喔……你并不想与我共进晚餐。”
无法沟通的,没有人性的,一心进食的怪物!
诺缇放弃再与祂理论,他探出手指,触碰那些思绪核心,在臆想草成熟之际将自身的精神触须下潜进去。
他要赶在风暴彻底扩散之前找到那天引来塞壬大群的原因!
“亲爱的,如果你真想救他,你只有十分钟时间。”
计算粒子的轨迹后,耶撒莱恩好心提醒道。
祂的新娘已经闭上了眼睛,沉入了思绪风暴中,照理来说,如此建立的精神链接并不会稳固。
只是,那些链接上缠满了线,打了一个很好的结。
感知到熟悉的粒子,对于这位意料之中的访客,耶撒莱恩揶揄祂的耐心:“你终于肯现身了,小蛾子。”
床铺的另一侧,普通人无法看见的丝线逐渐编织成型,最初还是透明的丝线,在一根、一簇、一团后转为聚集的纯白。
阴影在蠕动,触手收敛于虚伪的皮囊,丝线在交织,鳞粉封藏于精致的茧蛹,当祂降神于此,纯黑与纯白将卧室一分为二。
“久违,蛀虫。”羽睫轻微颤抖,一双没有瞳仁的银白眼睛在纯白中徐徐睁开,用冷漠的神情回击轻蔑的挑衅。
与祂同为深渊造物的对方一如既往地品味糟糕,夸张拖地的风衣,花哨好笑的羽毛帽,从腰身延展出巨大的虫足,全身上下一身没有辨识度的纯白。
“你窥伺我的新娘多久了?”耶撒莱恩看出祂的这副皮囊花费不少惰性,关节处的针脚十分精细,应该是近些天来编好的。
“他不是你的,你窃取了深渊的种子,他本应是我们迈向未来重要的结点。”祂微微上前一步,透明的丝线缠住了突然从背后袭来的阴影,腰间似棒槌般的虫足一搅,将一根触须轻易撕裂。
“小蛾子,他是我的新娘,这是他支付给我的代价。”耶撒莱恩没有压制自己的不悦,再度涌动的阴影与那对虫足僵持不下。
“只要他向我许愿,我便粉碎你们的连结。”祂轻哼一声,虫足在阴影腐蚀下出现一丝污痕,于是,祂便直接将其舍弃了。
耶撒莱恩故作惊讶:“你比以前心急许多……你看清了线的走势,真是有趣,让我猜猜,血月,黑潮,还是什么别的天灾?似乎比那更严重,难道末日征兆来临,这亚特斯联邦即将毁灭,所以你才如此焦急地想掳走我的新娘?”
祂仍在坚持:“他不是你的,如果你不介入,他本可以成为真正的勇者。”
耶撒莱恩嗤笑:“然后再死在一个雪夜,小蛾子,难怪你没有信徒,就和你的颜色一样无情。”
祂也回讽道:“不过是终于找到了心仪的食物,你也敢谈论人性了。”
耶撒莱恩微微抿起嘴角,不再回应,似笑非笑地看着祂的同类,周围的阴影趋于平静,向来反复无常的祂此刻也默默地坐在了祂的新娘旁边。
纯白的瞳仁中映出此刻线的走势,节点如祂之前所看见的那般与引航灯塔的线打了个活结……接着就会挣脱原点的黑泥……最后来到熔炉的中心。
果然只有诺缇能做到,他就是一切的节点,问题是……
为什么这只该死的蛀虫仍在微笑?
……
那天发生了什么?
出航前,他看见了自己的挚友闪躲的眼神。
上船后,他清点货物时发现数量不对。
行进时,船员们偶尔就会离岗一段时间。
来自龙川的思绪如乱风般纠缠着他,扯拽着他的头发,又像是要从他的皮肤底下钻出。
诺缇在这无序的风暴中抓住了一缕,他看见了那位名叫比斯的商人。
龙川眼中的他温柔,身形周边模糊,他甚至记得那天他系着红色波点领结,穿着崭新的水手服,他的视线时不时瞥向船舱。
魅魔敏锐的感官仍在运作,比斯此刻散发出潮湿的气味,源于担忧,像是饼干放潮了后过分松软,他的视线永远黏着他心爱的船长。他不可能背叛,他总是永远忠于他的。
什么情况下,这样的人才会有所隐瞒?
时间流逝,风暴加强,周围的场景开始变换,风平浪静的大海突然变得波涛汹涌起来,天色也从湛蓝变得阴森。
当诺缇再度观察起船员们,试图从中找到那天货船被塞壬盯上的线索,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大脑空白。
属于龙川的思绪开始分崩离析,连带着对船员们的认知,日积月累相处的印象不及最后突然痛苦的死法来得冲击性更大。
首先是,半边手臂?
裸露的血肉,断裂的骨头,高抬起挥手的同时洒下发紫的鲜血,在眼底烙下塞壬深深的爪痕,他的鼻尖似乎嗅到了香甜的气息。
这是被塞壬撕下右手臂的韦弗乌。
再者是,血涌如泉?
磨损的脊柱,喷涌的鲜红,似歌谣般富有节奏地汩汩涌出,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熟悉的旋律。
这是被塞壬啃下脑袋的纳茶。
恐惧占据了思绪的主导,风暴的嘶吼变得阴森诡谲,诺缇无法控制,只能随波逐流,前往下一段记忆。
他被带到了骸巢中央,青紫的海草簇拥着他,泥泞的藻群放肆妖娆,生命在灰白的烟气中逐渐消散,这是被塞壬的骸巢缠身而亡的科利利。
问题是,那绊倒他的海草为什么拥有丝带的质感?
龙川呢?
他是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存活下来的?
诺缇看见了一抹烛光。
微弱的烛光在暴风雨中摇曳,年轻有为的商人死死咬住牙齿,趟过腐蚀血肉的骸巢,躲过凶猛骇人的塞壬,将他的船长安置在了最后的救生艇上。
塞壬追随着人发出的声音而来,所以那枚蜡烛才会被塞进龙川的口中。
为什么是蜡烛呢?
当答案在脑海中浮现,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诺缇拽住了臆想草的根系,轻轻抚摸这代表真相的“胚芽”,嘴角渐渐耷拉了下来。
这样的真相,真得能解开龙川的心结吗?
他自诩要帮他,到头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将他剖吃入腹。
船长的决策没有错误,船员的忠诚没有二心。
这件事故的根源在于爱。
所谓的隐瞒之事,只是一个小小的生日惊喜。
韦弗乌手上香甜的气息,来源于蛋糕,他在搬运蛋糕进货舱时不小心蹭到了奶油。
纳茶最先被塞壬啃下脑袋,因为他不善音乐,无意识地哼着生日歌练习。
科利利是准备礼物的那个,却在逃跑途中被包装盒的丝带绊倒了。
比斯手里的蜡烛原本是要用于生日许愿的。
“你看,由爱浇灌出来的痛苦是如此甘美。”掌握欲求的邪神引诱着祂的新娘咬下一口。
属于龙川的灵魂之渊在瓦解,他的精神触须也快要被风暴撕裂。
诺缇迷茫地看着那戳手可得的惰性,自然嗅到了那股美味,情不自禁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但是,这真得是自己想要的吗?
“我……我想救他,我不想吃了他,我……”诺缇眼睛湿润,组织不起语言。
“向我许愿,我可以救他。”
陌生的声音。
透明的丝线联系起了破碎的灵魂。
祂的惰性是“线”,掌控的权柄为“联系”,此刻,龙川的灵魂之渊与他的躯壳打了一个暂时的结。
一位深渊降临于此,是为索要代价。
向深渊许愿,需要支付相应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诺缇在看向那位新的深渊之前便听见自己的声音焦急地问道。
“联系。”祂冷酷地回答,“想要维持他灵魂与躯壳的联系,就拿你和那只蠹虫的联系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