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科赛郡最好的旅馆吗，怎么会有那么多虫子？”

早晨，灯楼旅馆的大堂十分嘈杂。

今天恰好是娜斯佳到前台值班，她手足无措地站定在原地，忍受着客人凶狠的痛骂和飞舞的唾沫。

眼前这位客人来自亚雪恩王国，登记姓名为波波夫，在昨天捡漏订下了801房间，一大早就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前台，将几只捏瘪了的虫子甩在了她的面前。

“你为什么不说话，这就是你们旅馆的态度吗？”波波夫指着她的鼻子，怒吼声快要把她震聋。

“这位客人……您先稍等一下……”拉希克放下手里的水桶，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看见桌上的虫子尸体后惊恐道，“先生，您有所不知，蜜蜂在我们这是财运的象征，越多蜜蜂代表着财运越好……”

“你们旅馆为了不赔偿，拿这种说辞来诓骗客人？”波波夫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解释，眉眼拧在了一块，气得面容扭曲。

拉希克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波波夫和娜斯佳中间，赔笑道：“是我们的过失，先生，您看我们退还您所有的费用，可以吗？”

波波夫神色一顿，似乎在考虑。

“我订这座旅馆就是看中了你们商会的宣传，说什么一出阳台就能看见大海，结果，我被这些蜜蜂叮了那么大的包！”说着，波波夫抬起手，将那殷红的肿包展示给两位女仆看。

娜斯佳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楞是没有发现那所谓的肿包在哪里。

拉希克倒是看见了，她在心里默默翻着白眼，不如指甲大小的肿包，随便涂一下他们这的薄荷油就能好。

“先生，您的意思是？”拉希克笑容僵硬地保持着礼貌。

“我要换间房，就我楼上的那间。”波波夫看出两位女仆一脸为难，不禁皱眉，“还是说，你们旅馆连满足客人看海的要求都做不到，这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宣传的？”

“拉希克，901不是有客人吗？”娜斯佳凑近拉希克耳边，轻声问道。

“是啊，我记得是一对母女，昨天那个小女孩还问我要不要陪她捉迷藏，如果找到她了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太可爱了，我就陪她玩，捉到她后还给了我小费。”拉希克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时不时瞟了眼这纠缠不休的客人，嘀咕道，“这种人怎么会是贵族呢，跟个什么都要的流浪汉似的。”

“你们决定好了吗？”波波夫的声音忽然高了一度，他用一种鄙夷不屑的眼神打量着两位窃窃私语的女仆，连连摇头，“还是说，你们根本拿不出解决方案，或许你们的雇主应该重新考虑一下你们的工作能力。”

好了，现在威胁到她们头上来了。

拉希克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换上一副笑颜，更加好声好气地回应道：“先生，是这样的，那间901房间是一个月前就被预订……”

拉希克感觉到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她的衣摆，她低头望去，正是901房间的小女孩。

“哎，娜西？”拉希克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呢？”

“妈妈在房间里。”娜西吐了吐舌头，眸子亮晶晶的，“我们可以和叔叔换房间。”

“真的吗？”拉希克激动得快要破音。

娜西嗯了一声，直勾勾地看向快要掩饰不了笑意的波波夫。

“真得没事吗，娜西？”拉希克不确定地问。

“真的，我同意了，妈妈也会同意的。”娜西笃定道。

波波夫哈哈大笑两声：“真是懂事的小孩子，可比你们这些不懂变通的下人聪明多了。”

“那就……小娜，你替他登记一下……”拉希克缓缓转身，背对着波波夫翻了一个白眼。

娜斯佳松了口气，她看向小女孩：“每间房间的钥匙只有一把，901的钥匙在你这里吗？”

“在妈妈那里，妈妈下来了。”娜西向楼梯口招手，那里迎面走来了一位戴着面纱的贵妇人，气质出众，身姿婀娜，长裙用的是科赛郡传统的染色绸缎，看上去价值不菲。

波波夫的眼睛都看直了，连连道谢：“谢谢您，这位慷慨美丽的夫人，愿灯塔指引您。”

女人并未搭理波波夫，径直走向了前台，将那把镀金钥匙放在了娜斯佳面前。

不经意间，娜斯佳瞥见了那面纱下的一角。

“妈妈，我饿了，我想吃肉。”娜西抱上女人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臂，奶声奶气地撒娇。

女人淡淡地点了点头，牵着女儿的手向旅馆外走去。

波波夫将801房间的钥匙摔在桌面上，一把拿走了901房间的钥匙，屁颠屁颠地跟上了那对母女。

“总算送走那头肥猪了。”拉希克似脱力一般靠在前台上，撞得旁边的茉莉都掉了两片花瓣，她安慰着娜斯佳道，“娜斯佳，偶尔就是有这种人渣的，你下次再遇见这种客人，要是主管不在，就先来找我……”

“娜斯佳？”

拉希克回头，看见娜斯佳脸色煞白，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吓成这样，那就是头死肥猪，不用害怕的，等会我偷偷往他的澡盆里加薄荷油，冻死他的老二！”

“不是……”娜斯佳哆哆嗦嗦地指着大门，“她……那个客人和那个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那当然啊，小孩子当然长得像父母！”拉希克闻言，哭笑不得。

“是真的，一模一样！”娜斯佳吓得头皮发麻，“就好像一面镜子里出来的一样！”

……

“咩——”

凄厉的羊叫声隐隐从903房间传来。

耶撒莱恩的意识沉入皮囊后，就发现诺缇使劲往祂怀里钻。

“亲爱的？”耶撒莱恩浑黑的眼珠转动着，第一时间没有对焦，比起用视觉，祂更习惯用味觉去感知外界的变化。

舌头麻麻的，是痛感，就好像有人硬生生扯掉了诺缇的根茎。

“花被扯掉了……”诺缇埋在祂的怀里抽噎着，绯眸雾蒙蒙的，眼尾泛着桃红。

耶撒莱恩借着阴影中藏身的触手查看了一下阳台，隔壁的住客正发疯地用晾衣杆驱赶着蜜蜂，连他们阳台上的金链花也不幸被席卷了进去。

“他弄疼我了，耶兹。”祂的新娘叫上了自己的昵称，说明他接下来的要求可能会有些过分，“我要吃了他。”

“亲爱的，我不允许。”耶撒莱恩摸着他的脑袋，替他顺毛，“你好像也没有很生气，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真的在生气。”

诺缇说着，仰起头，啃了一下耶撒莱恩的脖颈，咬出了一个牙印。

“我要吃肉，耶兹。”

“当然可以，亲爱的。”耶撒莱恩开始思索今晚的晚餐。

祂的新娘目前只能接受自己做的食物，而祂又希望他能多体验一些当地特色……祂在深渊的泥沼中翻找着，捞出了几种合适的料理知识：“这里有一种特色的香料烤鸡，只是花的时间会有点久……可能和昨天那么晚回来。”

“我要吃。”诺缇愿意等待。

“那我就去准备了……”耶撒莱恩正要起身，又被诺缇抓住了肩膀。

“我要告别吻。”诺缇又索要。

“当然……”耶撒莱恩俯下身去，正要吻上他的额头，却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祂闻声望去，之前祂的触手们占据的阴影底下，赫然是一座梳妆台，而摆放在桌面上的梳妆镜刚刚突然裂开了。

梳妆台的抽屉有东西在蛄蛹，缝隙处溢出了液体般的触须，祂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慌忙将自己肥润的躯体缩了进去。

诺缇也注意到了那面碎掉的镜子，似乎没了告别吻的兴致，推开了耶撒莱恩：“算了。”

耶撒莱恩看了眼镜子碎片，若有所思，但祂没有在意，祂需要抓紧时间准备这一餐，喂饱祂的新娘才是最重要的。

耶撒莱恩如往常一样，流进了阴影。

确认耶撒莱恩离开后，诺缇从床上爬了起来，向梳妆台走去。

他坐在小椅子上，垂下眼帘，望进了那碎掉的镜子里。

镜子裂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似拼图一般拼凑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浅金色的长发如同丰收的麦穗，湛蓝色的眸子如同晴朗的天空，她的眉眼，鼻子，嘴唇都与自己相仿，笑起来时两边脸颊会攒出小小的酒窝。

“妈妈……”诺缇呢喃着，右手捡起了那枚映照出蓝眼睛的碎片，放入嘴中，没有咀嚼，并不明显的喉结微微滚动，一口咽了下去。

“什么？！”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穿透了墙壁，诺缇被吓得捂住了耳朵，幽幽地望向901房间的方向。

“别墅怎么会失火，哪个死贱人做的……不是，啊？？？采矿场又怎么了，发生了爆炸……那些下贱的工人真是该死，我重要的金矿呢？今年的黄金产量不够你们都等着去大街上流浪吧！”

901房间内，波波夫面色铁青，他咬着牙，手里的羊皮纸被揉得发皱，脚边躺着一只机械信鸽的残骸，显然是被他愤怒地一拳打碎的。

“该死，该死，该死……没有我这个商人在，那群没用的东西什么都做不好吗？！”波波夫说的“商人”自然是他的加护，在其他贵族信奉大地律法，恪守着那一视同仁的律法时，他那富有远见的父亲就开始供奉起了能指引信徒获得财富的引航灯塔，他作为城里唯一的“商人”诞生在了波波夫家，不孚众望地创造了其他贵族难以企及的财富，这次来到科赛郡，也是听从了引航灯塔的指引，然而，他一离开亚雪恩王国，噩耗就连连传来。

别墅失火，采矿场爆炸……波波夫烦躁地抓着打过发胶的头发，气得抓下来一把发丝，阳台那边又传来了咕咕的叫声。

又一只机械信鸽，这只信鸽的身体上印有灯塔的标识，波波夫眼前一亮，急忙将脚环上的信件拆了下来。

“好……好……今晚八点会面，感谢您，伟大的灯塔！”波波夫看了一眼来信内容，刚刚的阴霾一扫而空，直接亲吻上了落款，甚至慷慨地往信鸽的鸟喙里塞了一枚银币，“已经七点多了，赶紧出门……”

波波夫边走边打理着发型，自信满满地走到了客厅的全身镜前。

当他看清镜中的自己后，不由得骂了两句亚雪恩粗口。

为了这次重要的合作，他特意找了有名的理发师做造型，穿上了最昂贵的西装，就连打的领带都是一条十金币的稀罕货。

然而，镜中的自己顶着一头鸟窝般糟乱的头发，发间随处可见跳蚤和飞虫，眼睛深邃凹陷，皮肤枯黄无光，两颊的肉似被锉刀剜去了一般，只剩下棱角分明的骨头，身上的衣服也千疮百孔，比起衣服更像是一块破布，就连贫民窟的流浪汉也不会穿在身上。

“该死，难道是那两个下人在捣鬼？”波波夫气得咬牙切齿，“鉴定！”

商人的加护，主要能力是“鉴定”，“鉴定”可以看出一件事物的特性，下潜越深看得越全面，波波夫正是凭借着“鉴定”买下了那矿产量惊人的金矿矿脉。

他金贵的灵性在他的眼中书写一串仅有他可见的字句：一面随处可见的镜子，没有什么特别的。

“怎么可能？！”波波夫难以置信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蓦地，镜中的自己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波波夫感到一阵震悚。

镜中，那个甚至不如流浪汉的自己笑了，皴裂的嘴角向外咧开，一直咧到了耳根，扯破了干燥的脸皮，流出了黏稠猩红的血液，宛若血瀑般缓缓淌下，逐渐淹没了他的躯体。

“该死，污秽？”波波夫吓得往门跑去，逃跑途中还不忘咒骂这间晦气的旅馆，“这破旅馆，连驱邪的圣水和圣物都没放吗？”

波波夫打开门，愕然地看着站在门外的小女孩。

“叔叔，来陪我玩捉迷藏。”

小女孩微笑地看着他，眸中倒映出波波夫惊恐万分的脸。

“如果你找到我的话，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调皮地拉长了尾音：“要～找～到～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