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赛郡,汽笛总是和晨曦一起到来。
当一抹鱼肚白跃出海平面时,港口的汽笛声便此起彼伏。渔船满载而归,只为泵入新鲜的血液,货船连夜启航,只为生出崭新的骨肉,以东大陆最大的海港为心脏,科赛郡,一座潜力非凡的新兴城市开始冉冉升起,成为近年来连接亚雪恩王国和亚特斯联邦的重要枢纽。
“娜斯佳,你在看什么?”
港口边,一名女仆好奇地问她的新同事。
娜斯佳,典型的亚雪恩名字,十个亚雪恩女孩里就有一个叫这个名字,她与那些在港口来来往往的亚雪恩面孔没什么不同,都是为了一丝机遇来到了异国他乡。
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一座精致高耸的城堡,墙壁雪白,砖瓦水蓝,那里曾经是一位大地主的旧居,后被航标商会买下,摇身一变成为了科赛郡价格最为昂贵的度假酒店,也正是她刚刚入职的地方。而娜斯佳一直眺望的,正是以能一早起就能看见最美的大海为招牌,一晚上足足需要花费二十银币的海景房,足足二十银币,相当于她一个月的薪水。
“没什么,拉希克,我在看903房间。”娜斯佳眯起眼睛,远远地看见缀满鲜花的露天阳台,仿佛从未拉开的落地窗,和一直严丝合缝的窗帘,“住在那里的客人好像从未打开过窗户。”
那间房间是最好的观海位,只要从那里的阳台出来,就能将科赛郡的海港揽入眼底,一饱眼福。
“怎么会呢,可能只是想睡懒觉吧?我看看……”拉希克好奇地抬头望去,她在这里已经工作将近一年,对酒店的现状了如指掌,“那一层都是顶级套房,预订都排到几个月后了,那里的客人一定是识货的……没错,你看看其他阳台的金链花,都没有那里的灿烂,说明那里的客人一定一边欣赏着大海一边享受着浇花,该说不愧是贵族,真是优雅。”
娜斯佳闻言,看了看隔壁阳台的金链花,又看了看903房间的,果然不同。903房间的金链花挂满了阳台的栏杆,宛若黄金满地,而隔壁的则像是瘦条条的麦穗,灰淡无光。
“不过,我听主管说,那里的客人谢绝了一切客房服务,明明应该是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可惜没有机会要到小费了。”拉希克感到惋惜,忽然,她听到了熟悉的汽笛声,随即望向远方,那里正行驶来一艘印有灯塔标识的货船,“娜斯佳,别看了,该干活了。”
娜斯佳点点头,刚要收回目光,就看见903房间的窗帘掀开了一角,黑暗中,闪过一抹红色。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窗帘依然是紧闭着的。
“娜斯佳,快点!”
拉希克在催促,娜斯佳只当那是她的错觉,快步跟上。
在两名女仆没有发现的角落,一颗孢子从金链花的嫩黄花瓣上悄然滚落,沿着落地窗的缝隙,钻回了房间。
白色的孢子轻点地板,在木质纹理上绽出点点冰花的痕迹,最后落入了一大片毛茸茸的流苏。
曲起的指节没入毛糙的卷发,梳理着新鲜的信息片段,除了出现了一位对他们感到好奇的女士以外,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那个叫拉希克的本地人觉得这里的住客很优雅……所以,也相当于夸奖?”孢子的主人喃喃自语,压抑已久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散发出久违的香味,周围的阴影开始蠢蠢欲动。
作为邪神的新娘,诺缇自然注意到了那些潜藏在阴影中的触手,他轻轻抬起腿,露出非人的下肢,那是一对毛茸茸的羊蹄子,带着些许故意踩了一下阴影。
蹄尖像是撞进了粘稠的泥沼中,这是一根触手,黑紫色为底,拥有水滴状花纹的触手。
这是祂接他上马车以来,第一次,诺缇主动接触祂的触手。
触手们算是耶撒莱恩的分身,很多时候祂们的行动都是出于原始的本能,比如,渴望触碰。
当诺缇主动触碰一根触须后,周围的阴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巴不得化出一张嘴将他卷入舌中。
“不准。”诺缇喝止了那些涌动的阴影,不知多少根触手埋伏在这里的黑暗中,他垂下眼帘,低头望向他主动触碰的这根触手,神情冷漠地从羊毛中抖落了一些雪白的孢子。
孢子似下雪般簌簌飘落,在落至触手上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诺缇瘪瘪嘴。
他的菌毯似乎无法在触手上生长,换句话说,他吃不到这些触手。
接着,触手缠上了他的蹄子,湿滑的触感如蛇般蜿蜒攀上他的小腿。
“不准。”诺缇用力跺了一下蹄子,震掉了祂。
那细长的末端似含羞草的叶子般蜷缩,默默潜回了阴影中,诺缇仿佛看出了祂的沮丧,被莫名埋怨的他微微咬唇。
“明明是你的错……”诺缇小声嘟囔道,又坐回了书桌前,翻看着一沓羊皮纸,那是他呆在这酒店的三日里的“成果”。
为了活下去,诺缇习惯在失败后反省。
污饕,优先攻击摄食器官,因为先破开肚子会导致污泥爆开,事后难以清理。
魔狼,最好分开应对,因为它们擅长团队协作,非常狡猾。
……
迦百恩,阴险,狡猾,恶毒,竟然拿他的父母骗他,还弄坏了他的裙子……下次见到就堵住他爱说谎的嘴。
耶撒莱恩,掌握着欲望相关的权柄,喜欢品尝他的欲求与情绪,必要时甚至会干扰他的心情……坏蛋,诺缇一边腹诽一边嘀咕道:“怎么才能吃到祂呢……”
他要让祂也成为自己的“沙拉”,这才公平。
“亲爱的,你似乎很饿了。”
磁性中性的嗓音夹着笑意在身后响起,诺缇不用回头也知道耶撒莱恩回来了。
“是的,我在想该怎么吃你。”诺缇赌气地说。
诺缇偏头看祂,流动的阴影逐渐凝聚成人形。
深黑的长发,纯黑的眼珠,俊美的容貌,虚假的微笑,一副在人类中称得上“斯文败类”的皮囊。
今天,祂提了一大扇牛排和一条一米长的蓝鲑鱼,牛排上还淌着血水,蓝鲑鱼的鳃还在微微翕合。
“是我怠慢你了,这次回来的时候有位警官叫住了我,询问为什么不让摊主替我处理这些食材,然后……”耶撒莱恩微笑地停顿。
“然后你吃了他?”诺缇随口接上,没兴趣知道后文。
“亲爱的,我不需要活祭,更何况这里是万灵之母的家,我还没想好如何去邀请她喝一杯下午茶。”耶撒莱恩扯远了,祂回到警官的话题上,“我告诉他,我的新娘最近喜欢看我做菜。”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看你被做成菜。”诺缇牙痒痒地说。
耶撒莱恩的笑容未减,祂借助那只触手的视觉已经看到了诺缇手边羊皮纸的内容,祂的新娘最近对把祂做成菌毯的肥料颇有兴致。
显而易见,祂的新娘还在闹别扭。
耶撒莱恩一直在哄祂的新娘。
祂从对方的欲求入手,可祂的新娘越来越挑剔了,他看不上那些新裙子,时常怀念圣子弄破的那条,他吃不惯这些新食物,只是单纯果腹而非享受,但祂还是找到了可以勾起新娘兴趣的事物。
耶撒莱恩令触须吊起那条饱满硕大的蓝鲑鱼。
当指尖抚过鱼身,祂能看见诺缇细眉一挑,眼里泛光。
触须利落地剥开鱼腹,脏器被全数咽下。
祂利落地把鱼身一分为二,将内里纹理清晰的粉嫩鱼肉展现在诺缇面前,肉色橙粉,油光鲜亮,白色脂肪线清晰可见。
触手把控着上乘的刀功,不一会儿,均匀切下的厚实鱼肉便落入了盘中,每一块都泛着晶莹剔透的色泽。
“亲爱的,真是可口。”祂的新娘终于愿意将目光驻足于祂,耶撒莱恩欣然享用。
“耶撒莱恩,我喜欢看着种子从无孕育生命,也喜欢看着你把生命处理成肉。”诺缇一向直率,更何况他的情绪在以其为食粮的邪神前无所遁形,他继续看着邪神劈开那扇牛肋骨,感觉胃如雏鸟般开始饥饿地乞食。
多亏了那位女仆的夸奖,他的心情有所好转,这才愿意开口与耶撒莱恩交流。
“告诉我这双羊蹄无法转化为人腿的理由。”诺缇说着,伸展开了下肢,肌肉绷紧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毛发卷曲似飘飘白云,隐没于白云中的漆黑蹄子因不习惯而微微缩放。
因为这非人的下肢,他的行程再度被耽误。
耶撒莱恩轻啜一口对方的焦躁,将鱼肉装盘,附上了新鲜的柠檬汁,红姜丝,一碟芥末酱油。
显然,耶撒莱恩在他进食后才愿意回答。
诺缇仍然不习惯吃冷食,但耶撒莱恩的处理似乎为鱼肉赋予了生命,他在咀嚼时能感到鱼在嘴里跃动。
油脂的香气溢满口腔,厚实的肉感取悦舌苔,诺缇慢慢品尝着,每次附上不同的佐料,柠檬汁减轻了油腻,增添了清新,红姜丝赋予鱼肉新的脆爽和辛辣,芥末酱油在冲鼻的同时恰好地缓解了鱼肉的腥气。
触手们与他共享了这条大鱼,接下来耶撒莱恩又为他呈上了腌制好的生牛肉。
血红的绞肉混杂着鲜艳的香辛料,被揉捏成了碗的形状,内里盛着一口金灿灿的生蛋黄。
“冷的,生的,接下来我会不会看见一条触手刺身出现在盘子里?”诺缇调侃道。
耶撒莱恩微笑:“不会的,亲爱的,先尝尝吧。”
耶撒莱恩没有为他准备刀叉或筷子,越靠近亚特斯联邦,人们越习惯用手直接抓食物吃。
诺缇伸手捏住了边缘的一条牛肉,血水沾染上了指尖,黏糊的触感像是在清理污秽留下的污泥,他没有嗅到生肉的味道,只闻到了蒜,胡椒和酱油。
他咬住生肉的一端,尽量不去注意那刺目的血色,忽然注意到耶撒莱恩注视自己的表情近乎痴迷。
某种程度上,诺缇与耶撒莱恩相似。耶撒莱恩能尝到世间万物的粒子,而身为魅魔的诺缇可以尝到萦绕自身的粒子。
刚开始他对生肉还有所抵触,很快,想尝尝耶撒莱恩此刻心情的想法战胜了不安。
诺缇开始用力嚼着生肉,大开大合,目光始终聚焦在耶撒莱恩身上,他能感受到邪神的痴迷与狂热流向了他,只是……
和他想要的不一样。
“你像看美味一样看我。”诺缇嘬着手指上的血水,心情又落到了冰点。
似抽掉了沸水底下的柴火,得到了火候欠缺的成品,耶撒莱恩的神情看上去竟有些错愕。
“亲爱的,最近你很沉闷,食物只能挑起你一时的兴趣,那么,我该做什么来满足你呢?”耶撒莱恩再次强调祂的承诺,“我会喂饱你的。”
诺缇沉默了半晌,他最想吃的,就是这位天生的深渊造物的爱意。
接着,便是他输给迦百恩的关键,他的父母。
前者是那么得不切实际,他思来想去,询问了后者。
“我的父母,我想知道他们的事,白米曾经说过他在哪里看见过我的名字,应该是还没被深渊吐出来之前……”
“亲爱的,那些思念的残渣,或许不会符合你的期望。”耶撒莱恩确实知情,但祂似乎十分犹豫,在权衡了一下利弊后问道,“如果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能支付一个吻吗?”
说起吻,诺缇便想起白米与安娜之间缠绵悱恻的吻,那天他看得浑身燥热,甚至提早进入了魅魔的羽化期,他向往唇瓣相触的接吻,但前提是带着爱意的甜蜜。
可惜,天生的深渊造物不懂这种感情,祂只当自己是一盘好吃的沙拉。
诺缇恼火地反呛道:“你怎么不直接要求我支付爱上你的代价呢?”
“人类就算饿死,也会选择去偷地里长出来的蔬菜,而不是从深渊里掉出来的。”耶撒莱恩感到奇怪,“亲爱的,你不是已经尝过那样的味道了吗,不好吃,不是吗?”
祂来到自己身后,顺势想将他拥入怀中。
诺缇很快明白了这邪神在指什么,气得他猛踹邪神皮囊下的阴影。
藏在阴影中的触手们在哀嚎求饶,腰身上的力度一松,诺缇挣脱了祂的怀抱。
“不准抱我!”诺缇生气地推搡开祂。
“那晚上呢?”耶撒莱恩问。
诺缇沉默了一会儿。
“……睡我旁边,但是不准碰我。”诺缇还是受不了独自入睡。
诺缇喜欢有人伴他入睡,这会让他想起母亲,哪怕他并未保留任何有关父母的记忆,但他从教典上看到过,当婴儿啼哭时,母亲会拍着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