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为什么?”
藏在草丛里的触手们蛄蛹着,时不时发出水泡上浮才有的咕噜声,似乎打了一个饱嗝。
困惑,烦躁,急切的味道,像是为祂举行了一次烤肉派对,撒上香辛料,欲望在炙烤,香气四溢,回味悠长。耶撒莱恩坐在高椅上,饶有趣味地欣赏着祂的新娘,面前的桌上是一杯氤氲着热气的下午茶。
就着“小食”,耶撒莱恩轻轻捻起茶杯握柄,白手套下似有液体涌动,茶洒出来了一些,被脚边的触须接住,祂轻轻抿了一口茶,没有眼白的眼珠中倒映出诺缇瘪嘴的模样。
寒风挟持了暖意,督促祂的新娘换上了厚实的毛线裙,下肢裹上了鹅绒毛毯,覆盖着一层毛绒绒菌毯的截面处延伸出了树木似的根系,然而,主根不够粗壮,侧根纠结成团。
“耶撒莱恩。”祂的新娘略有不满地望向他,从下肢延伸出来的根系染上一层薄薄的白霜,“你就在那看着,什么也不做。”
“亲爱的,我也是会馋的。”耶撒莱恩又抿了一口茶,舔舔唇角,身边的触手扭动着身躯,刻意组成了一个符号,祂扫了一眼,轻笑道,“你看,这群小家伙们也说,你已经有很久不触摸祂们了。”
诺缇想了想,自从九月九那天和耶撒莱恩闹过矛盾以来,他一直忙于迦百恩那个胡来的计划,确实忽略了触手们。
“好吧……过来。”诺缇伸出手,向躲在耶撒莱恩皮鞋后的触手们发出邀约。
哗啦啦——
耳边响起湍流拍上河岸的声音,诺缇还未反应过来,便陷入了触手的洪流中。
“咿——”下肢延伸出来的根系被迫离开了土壤,诺缇吓得尖叫一声,他像是被撒入河中的饵料,触手们似饥肠辘辘的鱼群,一拥而上,将其淹没。
这动静大到让耶撒莱恩放下了茶杯。作为本体,耶撒莱恩一向是放任分身们的,大多分身不具备理性,更多的是感性与本能,祂将祂们当作审视自己惰性的一面镜子,此刻,祂从中看到了超出预期的痴迷。
“……耶撒莱恩。”诺缇弱弱地发出求救的声音,被呼唤的邪神犹豫了一瞬,拍手遣散了不知节制的触手,踱步走到诺缇身旁,注视着祂的新娘,仅仅在注视。
触手们久违的触摸有些不知轻重,诺缇像是被夺走了力气一般,平躺在泥土上,当视线里出现耶撒莱恩披着的那张人皮时,诺缇感到十分新鲜:“耶撒莱恩,你也会有不知道用什么表情的时候,嘴唇,卡住了,眼角,没有动,眉毛,也很怪。”
人皮底下如液体般的不可名状之物在涌动,每调整一次表情,诺缇就被逗得笑一下。
“耶撒莱恩,为什么突然不会模仿人类了?”诺缇朝祂伸出手,提醒道,“作为一个称职的管家,你不应该让你的主人躺在冰冷的地上那么久,抱我起来。”
如鱼鳍般带有波浪花纹的触手托起了他,耶撒莱恩没有说话,诺缇好奇地望着那虚假的眼珠,黑色的潮水在其中时涨时落,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真是稀奇,耶撒莱恩的味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没有味道的清水中,又混入了一点雪花的味道,嗯,还是没有什么味道,只是有点凉。
“耶撒莱恩也会怕冷吗?”诺缇问,顺势抱了上去,右手钻进对方下垂的手臂与腰间的空隙,指腹抚过笔直的执事服,指尖最后停留在人类的脊椎处,力道稍稍收紧,他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予对方些许暖意。
人类的手取代了触手,用轻柔的抚摸回复了他,诺缇仰起脸,总算又看见了邪神脸上那似人非人的别扭微笑。
“亲爱的,你让我……我们尝到了怀念的味道。”耶撒莱恩斟酌着用词,祂似乎在忌惮什么,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嗯,就像是煲一锅汤,你还得等待火候,耐心。”
诺缇意识到邪神想隐瞒刚刚造成祂失态的理由,但他确实更烦恼下潜一事。
“堕落之种”的加护下潜至深度二,已经是五个月之前的事情。在这段时间内,诺缇尝试了诸多方法,仍然找不到下潜至深度三的门路,他“播种”了许多,甚至仅凭绘图知识就再现了无根菟,“共感”了更多,甚至仅凭触碰植物就能知道它们的过去经历,但是……这好像仅仅是在夯实地基,松土施肥,他想要的,是新的嫩芽。
诺缇陷入了瓶颈,他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缺少了“养料”,于是刚刚他便将自己想象成一棵树,扎根于中庭的花圃内,遗憾的是,这远不如摄取白米烹饪的饭菜来得效率高。
当然,他有潜入过自己的灵魂之渊寻找下潜至深度三的线索,但那棵小树也并无变化,它的生长似乎停滞了,银白的辉光仿佛永远定格,根系旁的枯木上绿意盎然,但也只是矮矮的青苔罢了。
“耶撒莱恩,是因为我失去欲望了吗?”诺缇感到迷茫,“我找到了我死去的真相,伤害我的人受到了惩罚,我甚至有了块纪念墓碑。”
迦百恩的办事效率很快。在神谕仪式结束后的短短三天内,他先是发布了神谕,更新律法,出台了一部针对异教徒的《信仰法》,后是指控黛莲娜·怀特向深渊许愿隐瞒了血月,为死去的勇者正名,并在墓园最好的坟地上替他立了一块新的墓碑。
他向耶撒莱恩倾诉过,他想让人们记住他,现在那块墓碑总是会被人们的鲜花点缀,甚至会有人专门去墓园为他哀悼。
“亲爱的,你所说的,真得就是你想要的吗?”耶撒莱恩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深谙欲求的邪神或许比诺缇了解自身的欲望更加深刻,诺缇想了想,说道:“诺克斯的复仇已经结束了,我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去过墓园后他知道了,他在那播种的,是“诺克斯的遗憾”,诺克斯希望帮到迦百恩所以赐予了他祝福,诺克斯希望惩戒伤害他的人所以赐予了黛莲娜诅咒。
现在,间接害死诺克斯的凶手被鉴定为精神错乱,正在接受治疗;曾经伤害和欺凌诺克斯的异教徒们被关押在监狱,正在接受审判;曾经带来诺克斯伤痕与噩梦的长官,也已长眠不起。
他想要下潜,不仅仅是为了诺克斯的复仇,更是为了……诺缇下意识地将精神沉入整座庄园的植物之中,悄悄看了一眼庄园里的人们:伊莱哲在和亚历山大闲聊,阿尔谢尼在和安德烈松土,谢苗在午睡,安娜在奋笔疾书,白米在研究新菜式……
獬水之兽还隐藏在暗处,唯有自己下潜,保护好自己,才能维持庇护众人的律法。
“很好吃,谢谢款待。”耶撒莱恩露出餍足的表情,似是投入铜币才能运作的机器那般,给出了提示,“尽管去做你想做的即可,亲爱的。”
他想做的?
他想做的,可并不仅仅是下潜,但是,现在是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吗?
“我想去看海,耶撒莱恩。”诺缇弱弱地提出请求,他不确定一次远行是否会被允许。
“那是我们蜜月旅行的第二站,但不会很快到来。”耶撒莱恩的说法十分绕口,但至少是同意的。
“王都我没去过的地方还有……”诺缇在脑海中模拟着王都的地图,和音商业街再往西的地方,复兴街区再往东的地方以及黑街往南的地方对他来说是一片空白。
诺缇正在思考,又见触手们再次从阴影中钻出,每一根都卷着一张地图,有的残缺,有的完整,有的陈旧,有的崭新,有的划过特殊记号,有的被折成千纸鹤。
诺缇看得疑惑:“这是从哪来的那么多地图?”
耶撒莱恩轻笑:“你永远猜不到下一个被献给我的是什么。”
所以,这是耶撒莱恩收取到的“代价”?
诺缇从触手那取走了一张新的和一张旧的,一只手无法顺利摊开地图,画在羊皮纸上的地图总是卷起来,直到耶撒莱恩帮他展开。
诺缇扫了一眼新地图上的街区划分,有了主意,原来复兴街区往东的地方是学校园区,他想去那看看。
“求知欲,香甜脆口。”耶撒莱恩捕捉到他的心思,建议道,“我们明天早上出发,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亲爱的。”
耶撒莱恩的承诺令诺缇感到期待。
曾经,教典是他唯一的知识来源,他像是一把专门用于斩杀污秽的武器,没有人关心武器是否会想看一本书,听一堂课。
让他能体验一天上学的感觉就好,就像他的同龄人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