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里只剩下疲惫的喘息声和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连抱怨都断断续续,像体力也跟着一起被抽空。
连续六场练习赛后,我觉得我大概可以直接在器材室睡到明年春天。
我正搬着最后一组球架,准备将拆卸好的零件放回体育馆角落的储藏间。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浮着看不见的细微灰尘,闻起来有点像很久没清洗的键盘。
正当我把零件轻放在墙边,还没来得及转身,背后便忽然响起一个低沉却语速惊人的声音: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排球的?”
“一直都是举球员吗?还是中途换的?”
“你是怎么处理传球落点误差的?有没有被攻击手质疑过?”
一连串问题像连发技一样袭来,精准、密集、不留任何思考空隙。我甚至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
乌野的九号,影山飞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系统调试时的警告提示音般的急迫,内容严肃,语气甚至有些攻击性,仿佛我不回答,他就要亲自来拆开我脑子看看。
……原来日向说的“哇”,是这意思啊。
我不想回答,也不想被拆脑壳,只想立刻脱离这片阴影。于是我转身,一句话没回,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影山的气场太过强烈,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步步逼近。我忍不住加快步伐,飞快地逃离器材室的阴影,远离这个会说话的影怪。
当我逃出器材室,光线重新落在身上的时候,我终于恢复了点正常人该有的心跳节奏。
余光里,影山还站在原地,手悬在半空,看起来……就像某种触手生物,试图拉住我,想继续他的逼问仪式。
太吓人了,这根本不是提问,是锁定追踪。
体育馆另一头,收拾器材的声音还在继续。小黑正站在乌野的队长面前,礼貌地交谈着,脸上那副应酬用的微笑完好无缺。
更离谱的是——山本和那个乌野的光头男……已经抱在一起了。
我慢慢走过去,看他们哭成一团,场面混乱得像是刚通关完什么感人催泪系乙女游戏。
奇怪,不久前,他们不是还差点大打出手吗?
“……你们是在干嘛?”我站在小黑旁边,压低声音问他。
小黑看了一眼,又叹气:“别看了,我也不知道。”
体育馆收拾接近尾声,两边队伍开始陆续往门口移动。
也许是「宿敌」这个词太有魔力,明明只是短短几个小时的练习赛,离别时却像要演最后一幕战友情深的番外。
小黑和乌野队长大地正进行最后一轮带火药味的寒暄。
“今天真的打得很尽兴,下次我们不会输的。”大地维持着笑容,语气却不容置疑。
哎呀,乌野的大家也打得很棒啊,”小黑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声音比大地更响亮,“下次我们也不会轻易输掉的,哈哈哈!”
“可怕!太可怕了!”夜久和菅原在一旁低声哀叫,一脸“请这两位别再交锋”的表情。
连乌养教练和直井老师的握手也像在进行某种战术较劲,气氛微妙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该配个BGM。
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慢慢走到体育馆出口,光线比场馆内亮一些,风也清爽了不少。
结果,脚步还是被身后的声音喊住了。
“研磨!”
是那个全场最不知疲倦的人——日向翔阳。他像从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一样跑来,气还没喘匀,额头的汗却闪着亮光。
“上次你不是说,对排球没有特别喜欢吗?”他话说得急,情绪却极真诚,“那今天呢?赢球的感觉,开心吗?”
我停下,看他。
他眼睛很亮,像刚打完胜仗还没从战斗模式里退出来的人,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光。脸上写着不是“想知道答案”,而是“想要确认我有没有被卷进去”。
我没有马上回答。
我盯着他——那张因为兴奋与期待而近乎发光的脸,在阳光底下像刚打赢一场架的小动物,眼里全是“再来一次”的邀请。
脑中掠过刚才几场比赛的片段。他跑得很快,跳得很高,犯了很多错,却一次都没有停下。像是在用失误堆出阶梯,准备爬过我们给他设下的每一道墙。
那种执拗,说不清是冲动还是勇气,但——挺有趣的。
特别是现在。他用一种近乎游戏角色选择界面的眼神盯着我,像是刚解锁了“终极BOSS”的关卡,然后迫不及待点进去了。
有点奇妙。过去的我,总是站在最外层操控游戏的那一方,分析路径、设计对策、逐关推进。但现在却像被强行拽进了某个主线剧情,变成了那个“必须击败”的目标。
被人带着期待地盯着——还不讨厌。甚至,有点想看他接下来能做到什么程度。
“还好吧,也就那样。”我最后还是用平常的语调回答,把那些不太好解释的念头藏进语气缝隙里。
翔阳的表情短暂垮了一下,但下一秒就又弹回来,像血量瞬间回满的角色。他眨了下眼,嘴角一勾,斗志甚至比刚才还浓。
“下次,我一定会让你手忙脚乱!”他说得很大声,语气里全是打定主意的兴奋。
然后他凑近了一步,声音压低了,像是在剧本里念一段未来台词:
“到时候,我肯定会让你说出——”
他盯着我,慢慢补上最后一句:“‘实在好不甘心、太有趣了。’或者其他的、更强烈的感受!”
我愣了一下。
像是被拖进了他设好的世界观,剧情已经开跑,只等我认账。他不在等回应,他是预设我终将说出口。
我没顺着他的剧本念下去,只是低声“嗯”了一句。
然后补了一句:“那就期待你的表现了。”
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我知道自己的呼吸短了一点,心跳比刚才快了些。
-
车厢内有些闷,冷气勉强维持着循环,窗外的街灯从玻璃上闪过,像一帧帧快速晃动的记录带。
我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小黑则靠着窗。他一上车就没说话,靠着椅背,侧脸被掩在窗边暗下去的光线里。眼神没有焦点,也不像是在睡觉,只是直直看着前方。
……和平时不太一样。
如果是比赛赢了之后,按理他会和山本那群人吵个没完,还会顺势调侃我两句。今天却从刚上车就安静得像快没电的设备。动作也少,连坐姿都没变过,整个人陷进椅背,一动不动。
而且,我离开体育馆之前明明看到他还跟那个金毛乌鸦——乌野的拦网手聊得挺开心的,两个人还交换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微笑。
我稍微转过头,偷偷看着他。他的侧脸轮廓在车厢里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模糊起来,睫毛低垂,神情恍惚。
我悄悄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注意到,或是说——他注意到了,也不打算理我。
就在这时,后排突然爆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噪音。
“山本你的脚很臭耶!赶紧把鞋子穿回去!”夜久的声音在小空间里炸开,直接吵得我耳膜一紧,“你在车上脱鞋是想毒死全车人是不是?!”
“学长抱歉啦!”山本的声音听上去倒也有些歉意,但又明显带着某种理直气壮,“可是流过汗的袜子就该赶快透透气啊,不然会发臭!”
“那你也该在打完比赛后的开放空间脱啊!”夜久的音量更大了,捏着鼻子,一只手使劲地去拉旁边的车窗,“或是去后车厢!我们前面的人有生存权好吗?!”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一股混合了汗水和长时间穿着球鞋所独有的酸咸味道迅速蔓延开来,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感到一阵生理上的不适。
“抱歉啦,那时候跟阿虎聊得太投缘了。”山本抓了抓自己那个刺眼的莫西干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一边继续解释,“所以就忘记……”
“你这家伙在娇羞什么啊!”夜久彻底被山本的表情和语气击溃了,忍无可忍地大喊,“你的这种表情比臭汗脚还更让我受不了!”
“铁汗柔情。”福永淡淡地插了进来,简洁有力地为这场闹剧加了一句旁白。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把那个‘汉’字给换掉了啊!”山本反应过来,声音顿时拔高了几分,似乎对福永的文字游戏感到十分不满。
后排乱成一团。
我回头看了一眼,几个队友像突然被放出笼子的狗,精神饱满地彼此互掐着,吐槽、推搡、笑骂混在一起。汗味和吵闹像背景BGM一样弥漫在整辆小巴车里。
我又慢慢转回头。
坐在我身旁的小黑,依旧没有加入那场混乱。他安静得不像这个车厢的一份子。
他的手还搭在膝盖上,指节轻微发白,没有动作,却像是在努力压制什么。不是没听见后排的吵闹,他只是全程没有回应,甚至连最基本的眼神交流都省略了。
我安静地坐好,余光扫过他喉结小幅度的起伏。像是堵住一口没吐出来的气。
从上车到现在,他沉默得近乎奇怪。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直到我们一同从地铁站走回家。
夜色浓重,街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四周安静得只有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偶尔有风掠过街角,带着白天残存的热气和淡淡的车尾气味。
小黑始终没说话,只偶尔换只手揉揉肩膀,动作不大,却重复得让人在意。
我没有刻意打破沉默。一路走到家门口,他终于停下脚步,侧头看我,表情还是那副皱着眉、没睡醒的样子,只是神情更冷了点。
“那就……明天训练见。”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这是从比赛结束到现在,他第几次跟我讲话了?不确定,反正少得可疑。
“明天见。”我回了一句,声音比他清晰许多。
他点点头,转身走进自家门前的小路,没再说什么。背影看起来不像是累,倒更像是在憋气。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门廊灯光下。
心里盘算着,也许今天真的太操了,打了六场练习赛,哪怕是铁人也该累。
但话又说回来——
小黑的体力,什么时候比我还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