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点门口围满了瘦削但高大的当地人,如墨一样的肤色如同一层乌云压在一起,压得人透不过气,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话叽叽喳喳,让人只觉得烦躁。
闻祈安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他的黑色瞳孔正中倒映出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凝固,周边还滴着密密麻麻的点点血迹。他的脚步不敢停,踉跄地跑进屋内。
沥青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扯着嗓子,叫声凄凉。
“琳达,开通静脉通道,补液。”段炼的手紧紧按在她的腹部,源源不断的血液从纱布下逃窜,从指缝中流淌出来,他的手被温热的鲜血染红,衣衫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他自己的手臂上被刀划开的伤口掀起了两边的肉,索性没有伤到主要血管,血液的流速很慢,慢慢汇聚到指端,同姜满的血液汇合。
姜满的脸色苍青,双眼闭着,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原本红润的嘴唇此刻只剩下苍白,完全没了血色,双唇微张,躺在地面没了动静,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昭示她好活着。
“莉莉,吸氧。”
“乔森,报血压。”
“70/50。”
“琳达,去甲肾上素。”
闻祈安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明明刚才她还在他的面前笑着撒娇,现在却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明明刚才还是其乐融融的气氛,现在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他的双腿宛若失了力气,跪倒在她的身边。他的眼眶通红,视线被泪水遮盖,耳边一片嗡声,就像是失去了知觉。
“闻祈安,闻祈安!”段炼提高音量,抓住他的手放在姜满的伤口,“按住,不要松开。”
血液的温度和段炼冷静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手机里他哥的声音带着担忧与催促,他拿起手机,“哥,能派直升飞机来我这里吗?姜满出事了。”
“我已经求助丹高特,就近医院的直升飞机已经出发了,你们先去亚的斯亚贝巴,首都医院有中国的医疗团队,等一切平稳了再说。”
“谢谢哥。”闻祈安的声音带着倦怠与无力。
闻祈遇从来没见到过他这副模样,眼眶一圈绯红,眼神却如深井一般死寂。
“会没事的。”闻祈遇此刻只能给他最空泛的安慰。
“草,草!”段炼接近崩溃的声音响起,“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血库没血了,怎么办,怎么办……”
“姜满是A型血,我也是A型血,我的血可以给她。”闻祈安抬起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确定?”段炼停住了原地徘徊的脚步。
“确定。”闻祈安重重点头,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初出去游玩的随口一说,竟会在这样的场景派上用处。
“琳达,赶紧配型。”
“要多久?”
“十五分钟。”
“来得及吗?”闻祈安尽量不让自己在医学上的无知影响他们,可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去甲肾上腺素的维持下,目前来看,应该可以。”段炼说得很保守,无法预估的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比如,造成她失血性休克的主要原因——腹部的伤口。伤口在纱布的压迫下,血流的速度渐渐变缓,闻祈安能感受到指缝间的血液在慢慢变少,已经凝固的血液粘在他的掌心,让他掌心的触觉变得迟钝,他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血液再次复活。可他们没有人能透视到她内脏的情况。
时间像是被手动延缓,整个医疗点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屋外的人一齐双手合十,祷告着,盼佑着上天的垂怜。
检验医生瑞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的氛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身上,他点了点头,“可以用。”
“太好了。”段炼松了一口气。
“琳达,你负责抽血,”段炼当机立断,“我负责传递,莉莉,你负责输血。”
两人点头,各就各位。
“务必,务必注意,尽最大的努力无菌操作。”
“好的。”
琳达抽取了五毫升的枸橼酸纳,在闻祈安的肘正中静脉入针,鲜红色的血液很快注满了针筒,针筒在无菌手套之间传送,血液送入到姜满的身体。
重复的动作一直循环,所有人都不敢懈怠,哪怕他们的双臂已经僵硬麻木。针筒内血液注满的速度越来越慢,闻祈安的唇色渐渐变淡,有一阵眩晕突然袭来。
“闻,做捏拳的动作。”
闻祈安跟着照做,总算把针筒灌满了。
琳达将针筒护送到段炼手中,拔出了他肘弯的针头,握住他的手肘,用棉球压迫止血。
“怎么不继续了?”闻祈安的眼神有些无助,“我还可以。”
“闻,不行了,”琳达摇了摇头,“十管血已经超量了。”
“我可以。”
“闻祈安,”段炼的声音很严肃,看到他无措的眼神时,顿然又柔和下来,“听话,已经够了。”
“真的吗?”
所有人都一起点头。
“嗯,再继续下去,你倒下了,谁照顾她?”段炼指了指血压仪,“血压有回升了,接下来我们只要等待救援。”
“好。”闻祈安看着没有知觉的姜满,知道自己此刻别无选择,他们是专业人士,他只有听他们的话。
窗外阳光依旧炙热,除了沥青盘旋在屋外发出长鸣,只有潮热的风卷过。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压抑又沉闷的氛围。一架深绿色的直升飞机如鹰隼一般,螺旋桨旋转的巨大气流卷起地面黄色的泥土,空气一瞬间变得浑浊。
闻祈安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些光亮,他看着医疗人员下来抬上飞机,和段炼一起跟着他们,离开了这一片土地。
医疗救援直升机上的设备比医疗点完善且先进一些,为姜满连接上心电监护仪,段炼看着闪烁的数据,勾着背长舒一口气,“还好,命暂时保住了。”
闻祈安闻言,一直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一些,他开在椅背上,仰着头,短时间接受到冲击的大脑终于得以片刻的空歇。
“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第一次离开这里,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短短一个小时……”
“你离开后没有多久……”
医疗点外的街道突然响起了争执,加尔卡为首的几个人举着刀,叫嚣着粗鄙不堪的话语,气势汹汹地向医疗点靠近。
姜满那时恰好就站在门口。段炼几人也跟着一起走了出去。
加尔卡高举着砍刀,看到他们之后情绪更加激动,夹着粗俗不堪的当地语言,没由来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你们违背了人道主义,违背了无国界医生成立的初衷!”
说着,原本指向天空的刀突然逼近,然后后面跟着的四个人像是接受到了命令,突然就发疯了似的冲到段炼几人的身前。按照规定,他们不能与当地人民发生冲突,危及生命时除外。
段炼看到有个人的刀刃直指姜满,下意识拉着她的手臂往自己身边扯,不料正好撞上加尔卡利刃。
“我很抱歉。”段炼闭上了眼睛,原本加尔卡的目标是他,如果不是他多此一举,或许姜满的伤不会这么重。
沉默在泛滥。理智告诉他,这和段炼无关,可他心里还是不可避免设想,如果一切没有发生,又会怎么样。闻祈安把目光移至躺在救援担架上的姜满,她的面容被氧气面罩遮盖了大部分,只有眼睛闭着,看上去就和睡着了一样。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他知道,姜满一定不会怪她的师兄,“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要是我……”
“师兄,这不是你的错。”闻祈安打断他的自责,声音带着惆怅,“这样想的话,如果我不离开,她肯定也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姜满不会想看到我们自责,如果她看到我们争着承担下原本不属于我们的错误,她也会自责的。”
“你说的对。”段炼缓缓点头,放下了内心对自己的芥蒂。
“我最近总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了。”
“这里的现实肮脏又顽劣,无法被拯救,我们只能试图去治愈他们的疾病,永远都无法去拯救他们的思想,”唇上的胡须显得他更加沧桑,段炼伸手捂住眼睛,“当然,可能他们也根本就不需要我们自以为是的拯救。”
“闻祈安,希望你可以劝姜满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就像阳光照射下空中裹挟的尘埃,没有目的地飘。
“如果这是她的梦想呢?”闻祈安转头看他,“如果她学医的初衷就是成为无国界医生呢?”
段炼摇摇头,眼神中带着被岁月敲打的豁达,“初衷会变的,当一个人经历的越多,拥有的越多,想法或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和我说过,想要和你有一个安稳的未来,而这里,肯定不是她所求的未来。”
“我懂了,谢谢你,师兄。”
“你怎么也叫我师兄?”段炼轻笑。
“显得亲切。”闻祈安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
飞机抵达埃塞俄比亚首都医院后,姜满做完检查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接着又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直接输血的风险比输库血要大得多,医疗点环境恶劣,无菌要求显然不达标,姜满的后续情况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等到脱离生命危险才能回到普通病房。
闻祈安只有等到每日的固定的访视时间,穿上无菌衣才能去看她一眼。
她更瘦了。脸颊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肉,颧骨突起。原本被晒黑了一些的肤色,现在变得苍白,还带着一些微黄。头发似乎长了一些,已经越过了下颌。原本灵动的杏眼紧紧闭着,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了生气。氧气面罩提供着基本的氧气维持,身上连接的线连接着仪器,像是一个生命被操控的机器人。
“满满,你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看一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