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挂褪色的红灯笼随风荡着,最后一个顶端破了个自上而下的豁口,那杨字给糟践得不成样子,就剩一个木,还削去了那一竖,就好像,人被剐了头。
杨明摇算盘,姚老汉每天上午吃早饭的点儿都来点二壶烧刀子,问了句,“这么穷啊最近,连个灯笼都不舍得换?看着丑死了!”
杨明视线落在账簿上,看也不看姚老汉,他闻见一股酒气,不自觉熏了他的眉,让他不动声色挪了凳子,后来干脆起身,“三十五两银子。”
姚老汉嘿嘿嘿地笑,一脸放荡,淫·笑连连。
“没有嘛——掌柜的不会连这点生意也不做吧,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下回给吧。”
杨明摆手,啪一声盖上账本,他路过凳子时掀翻它。
姚老汉浑然不觉,他在自己的耳后勺挖出一坨——呸一声哈了一口痰。
“老五,把这里给我重新擦一遍!多放些硫磺熏香,再找点消毒的草药跟生石灰,以后不准给我放这个人进来!”杨明转身去到客栈最上楼的厢房。
厢房是专供王公贵族商议事情的场所,只在月中开放。
杨明手攀着楼梯一步步爬到三楼,方才一展眉目,哇的一声干呕。
任何人面前,这般作态是不端庄,不稳重,有失仪态。
杨明听老五喊了声:“是。”
他打算去喝一口清热的茶,身后又传来小侯爷陈晗的嘲弄声,“杨明,别装了。”
杨明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闯入他眼帘,陈晗两只手搭住他的肩膀,又揽住腰往厢房去,似乎不太介意杨明穿什么衣服,摸了多少的银票与酒气,他亲自下楼喊了老五去烧水,又守着人把壶中的水烧开,按照米醋跟水一比三的比例兑了端上楼去。
老五络腮胡,大饼脸,心想小侯爷居然会这么伺候人?
他蜜蜂蛰一般甩了甩头,把长白的汗巾往后肩上一沓,喊道:“来嘞!您请好!”
吱呀——
杨明推开了左手边的窗子,他转首眯眼看向陈晗,仿佛望见了一种尖锐的嘲弄。
陈晗手推了一碗解呕心的酸醋水过到杨明眼中,那手指线条根根分明,带着三十年的贵气。
“喝吧。”
杨明觉得尖锐的玻璃划脸的感觉更重了。
陈晗手搭在桌边上,复而又说:“我一向最讨厌摇摆不定的人,我敬你是个男人才看得起你,如今看来,是我眼拙。”
陈晗将他左手边的黑玉匣盒推过,他甚至在过程中用手碾了碾没有的尘埃灰。
“有些东西,不合理,那就让他成为合理。你也不过如此。”陈晗笑了下,嘲讽变为破碎的玻璃化为利刃朝杨明刺去。
“你主动相求,真是笑死了。”陈晗头稍稍侧过,竟是瞧也不瞧他。
杨明无话可说,为了救妻子杨诏,他先是去找了一趟傅容雪,但即使是傅容雪来看过后也连连摇头。无奈,他只能转过身去求助陈晗,渴求他给自己那一株万年人参。从前陈晗亦是来一连八顾八庐说做买酒的生意,或者是入伙挣一点辛苦钱。
如今……杨明一直佝偻着身躯,像个八十岁得了风湿病的心酸小老头。
他感觉对方的目光一直都太鲜明刺人了。
最合理的是他的存在,陈晗是陈国公府住下的嫡子。
最不合理的是他的身份。
嫡子,却没有嫡子应该有的待遇。
满月生日礼,成年礼,亦或者是祭祀大典主持一些家族法事,陈晗只是个百姓眼中喊不出名字的小侯爷。
人们举手嚎呼的名字是父亲陈千。
杨明忽道:“无所谓了,你怎么说我,我都认,你怎么说都是对的。”
陈晗哈哈笑两声,带了点莫名的清脆感,脆生生的。
“还当真啊,杨明你当真是个情种——我母亲也是你这样的,为了我父亲什么都做,什么都敢,可,那可是没一点好下场啊,人之将死嘛,你这样的,若我是个妹子,一定嫁给你。”
陈晗笑起来有甜甜的一个梨涡,若能细看,能够发现那笑意其实没有达到眼底。
杨明不敢看太久,他只能够感到一股来自皇族上位者的压迫,如妙龄十六岁的女子裹小足,不良于行而害己。
他拿过玉盒,也不做检查,兀自弯腰道别就下楼去。
陈晗笑意盈盈,嘲弄更加活灵活现。
“杨明?”
“……”
陈晗看下楼迅疾的杨明,嘲弄变成了放肆大笑,几乎是豪放地大笑了几声,随即他得意洋洋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一双素手在他的颈侧揉捏,力道如水中盛开的莲花,徐徐舒缓又体贴至极,那贴颈子的依人模样十分像亲密的情人,起码是结了婚五年以上,晚上回了家就滚床的爱侣。
顾欣兰动作像柔白的蛇,一双手缠绕在陈晗脖子上,想怎么绕就怎么绕。
蛇都是慢慢把猎物勒死的,然后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口吞吃入腹,管你是什么东西!
绕死弄死,让他慢慢受我折磨而死!
我要让他死!
让他坐阶下囚,让他死无全尸,让他这辈子都死不痛快!
死死死死死……
去死吧!狗逼男人!
陈晗感觉顾欣兰顿了下,她的目光似乎像白白的糯米团子,又柔又软,好捏。
他眼神化作了水,促狭问:“什么事?”
顾欣兰声音沙,哑,还媚。
她上挑的眼线都化作绵绵的软骨手,把陈晗手都往令人遐想的地方不自觉地滑去,顾欣兰说:“我娘什么时候能出来呀,我好想她……”
陈晗一亲芳泽,下颌的线条是纸上精雕细琢的第一笔画兰,说话的声音是嫖客的急不可耐,“想她,不想我?”
顾欣兰压住他的手,柔柔地绕上去,黑黑的头发好像尾巴尖扫了陈晗的下巴尖,“嘘。”
“有人。”
陈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苍蝇是隔夜长小霉菌,馊白饭上的。
顾欣兰说我先走,陈晗笑得啊,抛妻弃子,理直气壮,大抵也就是这样子了。
他俗不可耐地反驳,给自己找场子。
陈晗手搭在顾欣兰水蛇一般的柔腰上,掐了几把,说:“什么有人啊,老子又没成婚,便是纨绔些又如何?你是相府大小姐,她杨诏又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顾欣兰不想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私事,她自动起开去,状似嗔怪地打了一下陈晗的膝盖,嘟囔说:“你弄疼我了!”
“娇气。”陈晗回话的姿态从善如流,却又不自觉回想起顾素衣那尖刻的目光。他没觉得下跪有损自己小侯爷的脸面,又或者下跪了就因此觉得自己低皇上或者是任何人一等,他只是在替他的爹赎罪。所以陈千欠他这么么一大笔债,是钱柜立了字据,明码标价,一定连本带息讨回来的。
杨诏抹了鲜艳的玫瑰色口红,整个人精神气从灰堆燃起来了。
她的手上有一个翠绿色的翡翠镯子,是陈晗相送。
陈晗亦是她心仪的所爱之人。
杨诏的话像是要燃尽自己,“侯爷,我什么时候能从杨明身边走?”
“你答应过我,娶我的。”几乎是破釜沉舟,安身立命的口气了。
“娶你,你在开玩笑吗?”陈晗觉得她的话越来越嗖了。
“你是妓·女的女儿,我母亲家世清白,祖上三代都是正经的人家,你让我娶你?”陈晗正襟危坐,不耐烦地说,“是你找我帮忙说报复杨明跟他老师,你卖娼三年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了吧?”
陈晗哦呦一声,又道:“你真是让杨明宠坏了你呢,可惜你这种人啊,人家给你送药熬药为了你丢了大好前程,你抹个嘴还勾引我?天惹,恶心,太恶心了。”
顾欣兰:“……”她盯着自己的指甲,问了句:“陪我下?”
杨诏的脸是水冲的老棺材面,腐朽的枯柴气马上沤烂她。
这是她十七岁一曲唤情抄,与青楼之上,一眼相中的少年郎。
杨诏,十七岁,青楼名伶,王孙万金难求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