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摊老板姓何,今年50岁,在那个混乱的时节,已算得上高寿。
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也没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什么“妻子”“孩子”的事情。他这一生中,值得提起的事,好像就只有两件,第一件是是他做面的手艺和他那个小小的的面摊,第二件事则是他和老伯之间互相的关照。
不错,“互相”的关照。他可能算是老伯的下属,可是他却更愿意认为自己是老伯的朋友,他自己,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心里却未尝不觉得他们的关系中是有着一种微妙的平等的。
老伯对何老板说:“若是我有一日能过上你的日子。。。”
那时,何老板只是笑笑:
“我没什么担忧,也没有什么烦恼,每天都很快乐。你如果过上了我的日子,说不定也会很快乐。”
“不错。”
“可是我希望你永远也过不上我的日子。”
“为什么?”
“因为我是因为有你老伯的庇护,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了老伯,这样的日子顷刻就会消失了。”
对于老板的诚实的回答,老伯报以了然而满意的微笑。
何老板继续道:
“而且我知道,有很多人,他们的好日子都依赖着你。”
老伯冷不丁道:
“然而我也毁灭了很多人的好日子。”
老板不说话了,他知道,这已不是自己可以接下去的话题,他也知道老伯并不是要听他的什么回应。
果然,面对他的沉默,老伯也只是一笑带过,另起话题道:
“我想,你年纪也大了,是不是该有个孩子?”
“。。。你应该知道,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已发誓不再要孩子。再说了,我没有什么钱财,也没有什么本事,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传给我的下一代的。”
“我知道。”老伯耐心道:“可是你难道不想想以后的香火?”
老板依旧摇头。
“像我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
他的话很有意思,谁是像他这样的人?——老伯当然不是“像他这样的人”,他当然不能“一了百了”,所以老伯当然是应该有个“孩子”的。
老伯听出来了,倒不如说,这本就是他想听到的回答。他微微地点头,显然对这一番谈话十分满意。
何老板也很满意。
他乐呵呵地和老伯告别,走出院子,走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小的面摊上,一边重新生起火来,一边在心中回味着刚才与老伯的对话。
近来,老波似乎更像一个“普通人”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湖人总是有很多江湖事,好在面摊老板只有面摊事。
——他只做面,卖面。
今天他生意并不好,上午,他给那个叫作“阿雪”的年轻人做了两碗面,然后直到下午,才有另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他要了一碗面。
他见过这人,这人常常跟在律香川身后,替律香川做事,似乎是叫作,对了,叫作“冯浩”。
“你是冯浩?”
老板问。
“是的。”
那年轻人笑得很平易近人,又微微点头道:
“我知道,您老人家是老伯的朋友。”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胜过一万句其他,老板的心情立马变得更好了。
“客气了,请坐,请坐,面马上就好。”
冯浩也很和气:
“好,您老慢慢来。”
老板一边下面,一边细心地问:
“你要吃辣一点?”
冯浩随意道:
“好,辣一点吧。”
此时,何老板绝不会想到,这客气的年轻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只手已伸到了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那把大刀!
一把雪亮雪亮的大刀,在一瞬间就已抽出,毫不犹豫地划出一道弯弯的弧光!
而何老板还低着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锅,看着锅里翻滚着的面。
这面正像是他那平凡而幸福的一生,就在这锅中永远地翻腾,蒸腾出香喷喷的雾气。
他已完全满足。
噗!
擦,雪白的面汤中翻滚出鲜亮的血色,血色又马上和面汤交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带着沫子的粉色。
那长长的面条,还在粉色的汤中不知疲倦地滚着。。。
。。。
老伯的眼前正出现了一个女孩子。
一个青春而柔弱的、很需要人呵护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站在那里,脸上是肉眼可见的不安和恐惧,好像正预备着给人拯救,又好像预备着给人毁灭。
无论是拯救还是毁灭,都和她自己没有关系,而完完全全地取决于另一个人。
律香川站在她后面,作为一个临时的掮客,脸上是很温和有礼的笑容。
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个青年人,这三个人一起站在那里的场景,有一种微妙的不合时宜。
律香川开口解释道:
“我本来已找到了另一个合适的女孩子,可是半途却出了些意外,不过,这女孩子同样是很好的。”
老伯并不问另一个女孩子是谁,更不问发生了什么意外,他看了看这女孩子,说:
“她不错。”
“是,的确不错。”
这些男人在谈论一个被他们支配的女人的时候,口气和谈论一头猪、一只狗,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律香川道:
“她的家世不错,性情也不错,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一定是个好母亲。”*
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个很专业、很可靠的掮客。
老伯的目光变得认真而专注,忽然捉住他的手:“你认为我还可能再有个儿子?”*
老伯真的老了。
而律香川微微笑着,一样样详细地告知这女孩子的籍贯来路,为了让老伯放心,也为了让老伯动摇。
而老伯真的动摇。
这女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老人,温顺如羔羊般进了房里。
房门无声地关上了。
屋外,律香川还是面带微笑。
他压抑住一切兴奋,用一种令自己都吃惊的耐心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
为了这个时刻,他已筹谋、等待了无数个日月。好在无数个失眠或惊醒的夜晚,终于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可就在这个时刻。
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不应该站在这里的人。
真的绝不该。
律香川问: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个时刻,他的脸上竟然还能绽出微笑,就连律香川自己也要佩服自己了。
那个出现在这里的人,阿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风马牛不相及地提到:
“面摊的老板上午还在那里,现在却不见了。”
律香川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所以他愣了愣,才回答道:
“这是因为他有别的事要去做,如果你要吃面,也许,改天我可以亲自下厨烧给你吃,不过今天不行,因为我现在也有别的事要去做。”
阿雪摇头:
“他和我约定,今天下午,他会把换马的钱交给我,那么即使他真的有事,也一定会把钱留给我。”
律香川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了,他慢慢地问:
“你很了解他,你觉得他是个守信的人?”
“我不了解他,我只知道,他一定会把钱交给我。”
“一定?”
“一定。”
飒——
剑锋鸣!
没有人看清剑锋走向,只听得金铁交鸣七声脆响,七枚铁蒺藜齐齐钉进青砖缝里,露出七个同样深浅、同样大小的小洞。
剑光忽如秋霜铺地,十七丛白菊齐根而断。律香川的折扇堪堪架住剑刃,扇面寸寸裂开,扇骨吱吱作响。
律香川困惑:
“你要为了一个面摊的老板而杀人?”
阿雪不说话,律香川也并不是要他的回答。
说话间,律香川的扇骨里迸出九枚透骨钉。阿雪回剑,剑锋扫落八枚,第九枚钉尖擦过阿雪耳垂,一颗血珠滚在肩头,眨眼间融入到他那一身黑衣里,不见了。
苍白菊瓣在剑气中翻飞如雪。
而律香川的脸上已出现从容的笑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剧毒的钉尖划破了阿雪的皮肤,几息之内,他一定会死!
阿雪的身体晃了晃,他的脸色果然看上去更白,甚至透出不详的青色。
律香川可惜地说:
“你要为了一碗面去死了。”
其实不是一碗,是四碗。
阿雪站稳,说了话:“你为什么杀他?”
律香川道:“你杀过人吗?”
“杀过。”
“你为什么杀人?”
“因为他们要杀我。”
“所有你要杀的人,都要杀你吗?“
当然并不是。
律香川笑了:“杀一个人,当然是因为仇恨。我和那个老头子当然没有仇恨,可是只要他活着,就会妨碍我复仇。”
“你恨老伯?”
“不错。”
“小蝶呢?”
律香川想了想:
“小蝶,她的确无辜,可是也并不无辜,她只是正好是那样的个性,正好是老伯的女儿,正好遇上了我。”
他此时的语调,竟然是很平和的。
“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哦?那你说说看?”
阿雪道:
“你是说,这是一种命运。”
“我看,你其实并不傻。”
阿雪不再说话。
“我们说了会儿话,现在,你的毒恐怕已经入侵到你的肺腑里去了。”
律香川举起扇子,叹息道:
“你今天死在这里,这也是你的命运。”
阿雪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他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叶翔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