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他会反问，苏洛怔了一下。

这一刻，许许多多的画面从她的心头掠过。

大石村中杀害了村民的妖兽、开山大会时那只怀了孕却依旧被投入试炼中的三尾狞猫、曲荷镇上那只被控制了的梦妖、还有法华寺的银杏林中，那只刚开了灵智的小松鼠，一幕一幕，不一而足...

苏洛咬了咬唇，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不错，她确实见过许多阴狠狡诈，害人性命的恶妖，但其实她过往在天上时，也曾见过许多只想游戏人间，从来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还帮过人类的妖族最终惨死在人的剑下。

凡此种种，让苏洛的心头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疑惑，人与妖之间，当真是二者只能存其一的关系吗？

大人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若两族只能留下其中的一个，为何大陆上出现了人族以后，不过几百年后，又繁衍出妖这个种族呢？

思绪回笼，苏洛重新看向面前的顾清予。

她不太确定顾清予对妖族的接受程度，但却也不想对他说出违心之言，于是，斟酌了片刻，苏洛回道：“我也不知道。”

“我对妖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之前我还未入宗的时候，因为有妖在村子里害人，所以我也杀过几只妖，后来入了宗，我就几乎没有下过山，更别提除妖了。”

话落，苏洛转头望向顾清予，目中神色有些小心翼翼：“我只是在想，人和妖之间的关系，一定要不死不休吗？”

她这话里对妖族的态度其实稍显暧昧，说完后，苏洛便有些忐忑的看着顾清予，生怕他会不悦。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青年的唇边却慢慢的浮现出一抹笑意。

“小师妹果然聪慧。”顾清予笑叹一声，金色的瞳孔定定的看着苏洛，眸底似有微光流过：“是啊，人与妖之间，难道就一定要不死不休吗？”

苏洛的心头一动，直觉他的话中有话，动了动唇，正想说些什么，然而青年却已回过头，清淡目光注视着前方，有些缥缈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这个问题，还需要小师妹自己去探究答案，我现在不能回答你。”

“但有一件事，我却希望小师妹能记住，那便是世间万物，凡有所存，必定有其存在的道理。”

话中似是带着某种玄妙之意，仿佛干涸的大地上忽然降下了一场甘霖，只让苏洛顿时有种灵台清明之感。

“凡有所存，必定有其存在的道理？”苏洛轻声重复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不错。”顾清予微微颔首：“近几千年来，由于整片大陆灵气凋敝，而人与妖又皆依赖灵气修行，因此，两族的关系愈发势同水火，而几次大规模爆发的两族大战更是大大削弱了双方的实力，再到最近的这一千年间，妖族势弱，不得已退守东境妖域。”

“可小师妹，妖族的数量减少了，你却可见这片大陆的灵气重新充盈？”话到此处，青年的目光似有种淡淡的悲凉。

闻言，苏洛的心头猛的一跳，似有某个念头迅速的从心头划过，然而速度太快，她没能来得及抓住。

“为了自己的利益，人族将妖魔等等视为异端，只想赶尽杀绝，可是否又有人真正考虑过，若有招一日，若这个世界上当真只只剩下人，届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最后这一句话很轻，语气中含着些淡淡的哀戚，转瞬便消散在风里。

＊

一路上并没有遇见什么意外，日光逐渐西斜之时，飞舟也抵达了丰州地界。

焚云山位于丰州东部，山势挺拔陡峭，林木错落，地势复杂，飞舟不再适宜前行，于是，在距离焚云山还有不足一里之地时，几位峰主便让众人下了飞舟，改为步行。

苏洛自然也回到了队伍中，与司空少瑾和柳玉茹走在一起。

“这就是焚云树。”司空少瑾指着不远处一株高大笔直的树，兴致勃勃的对苏洛道：“这种树十分特别，树皮呈火一般的红色，而树顶枝叶繁茂如云朵，远远看去，宛如火烧彤云一般，故而被称之为焚云树。”

“而因此山处处可见焚云树，所以这座山便也被命名为焚云山。”

难得少女乖乖的跟在他与柳玉茹的身边，司空少瑾于是十分积极的向小师妹介绍着周围的环境。

苏洛点了点头，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的山林。

去往焚云裂谷的路途并不好走，高大的焚云树遮掩了天光，使得林间光线有些暗淡，树木粗壮的根系盘根虬结，不时凸出地面，侵占地表，矮木从中布满了荆棘，一不小心就会勾破衣衫。

然而即便如此，山中却热闹的很。

苏洛不时便可见三两宗门弟子或是散修从他们的队伍旁边结伴路过，目不斜视，波澜不惊，仿佛见怪不怪。

偶尔山林见还会窜过几只妖兽，若是在往常，早有修士出手将这些妖兽斩杀，只是如今，稍有灵识之人都能感受得到，焚云山中，除了修士之外，还有十分浓郁的妖气，不知还有多少妖族潜藏在这深林之中。

更重要的是，听闻此次秘境，妖境八位天妖王中竟有五位闻迅前来，形势对人族非常不利。

因此，在形势未明之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在山中大约行了有半个时辰，众人终于抵达了位于焚云山腹地之中的焚云裂谷。

前方隐隐吹来一阵微凉的风，与此同时，一副令人震撼之景出现在眼前。

一条常约百里，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蜿蜒横亘在山体之上，将整个焚云山一分为二，裂谷两旁随处可见破碎的岩土和树木，仿佛当时它们是被一股巨力生生撕裂，又像是被一把巨斧从中间劈开。

裂谷深深，宛如天堑，而裂谷的上方，有一方十分明显的灵力波动异常的空间，那便是此次秘境之所地。

裂谷的两侧均站满了人，裂谷以南的这边被人族修士所占满。

以他们身上那各式各样的门服来看，围在裂谷最前端占据最有利地形的皆是三宗四门八世家的人，圣元宗与法华宗的中间空出来的一块地，想来是给九霄宗留出的地方，而其余的一些小宗门和散修因为实力无法与大宗门抗衡，即便来的早，也只能挤占在外围一圈。

而裂谷以北，则是妖族的地盘。

这还是苏洛头一次见到那么多妖族聚集，于是好奇的抬眸看去，只见裂谷对面的妖修明显不像人修这般有秩序。

他们推推挤挤的站在一起，形态各异，有的人身兽首，有的身后拖着几条长长的尾巴，还有的化作兽形飞在空中，虎视眈眈的盯着这边。

一位灰袍白发的老者负手立在一众妖修之前，隔着一条鸿沟，与人修这边遥遥相望，一双细长的眼角旁虽布满了沧桑的细纹，眼神却依旧十分锐利矍铄。

苏洛敏锐的注意到，和颂真人的目光在掠过那位老者之后似乎顿了顿，而后唇角微抿，身体微微紧绷了起来。

“那是妖界八位天妖王之一，號羽妖尊，据说它的本体乃是一只异鸟，身怀上古凶兽飞廉的血脉，与和颂师伯是老对手了。”司空少瑾在苏洛的耳边小声道。

话落，他又转头向对面看了看，而后神色微凝：“传闻这次妖族来了一共出动了五位天妖王，然而现下在此的却只有號羽妖尊一人，另外四位天妖王还不知道在哪里，将来入了秘境，怕是将有一场死斗。”

闻言，苏洛了然，她对妖族也并非全然一无所知，在天上时，也曾听大人说过。

妖族不像人族那样事事讲求秩序，然而由于妖族在三族中总体处于弱势，因而内部十分团结。妖族上下统一由妖皇统领，上一代妖皇名唤苍灵，三百年前不幸陨落，而后妖族便由八位天妖王共同统领。

天妖王，既是妖族之中对实力强悍的大妖的一种尊称，同时也是八阶妖修的称号。

妖修的境界划分与人修大相径庭，但总体上共也可划分为九个大境界。一至四阶的妖修大多实力底下，还不能化形，分别被称为为通灵、凝气、真妖、灵丹，而从五阶开始，妖修便已能化形，六阶妖修通神，实力大抵相当于化神修士，七阶妖将，实力从化神至洞虚不等，最高可达洞虚期修士水平，而八阶则称为天妖王，修为至少在大乘以上，最高可达渡劫中期。

一次出动了五位天妖王，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双方对视之间，谁也没有说话，氛围有些一触即发的紧张。

和颂真人眉眼微沉，带着九霄宗弟子来到了圣元宗与法华宗之间，暂且安顿下来。

人修这边，三宗已经全部到齐，四门之中还差飞仙门，而八世家中，除了墨、唐两家，也全部到齐了。

不多时，圣元宗的华梧真人与安隐大师便带着几位长老，大师前来见礼，九霄宗这边以和颂真人的修为最高，于是四位峰主之中也以和颂真人为首，双方简单的交换一了下目前已知的信息和情况。

尊者之间的交涉自然与他们无关，于是，宗内弟子大多各自原地坐下休息，或是架设晚上在山上过夜的一应吃穿用具。

苏洛没什么太多要准备的，空闲下来以后，便从队伍中向周遭打量过去。

放眼望去，裂谷两旁皆是乌泱泱的人头，苏洛前时忙于修炼，甚少出宗行走，因而也没有见到什么熟悉的面孔，唯有在目光掠过法华宗之时，一眼便看见了先前有过几面之缘的佛子竹海。

十年不见，竹海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一身朴素的青色袈裟，手中握着一串佛珠，面容清隽温和。

视线相接时，竹海朝她温和一笑，点了点头，苏洛自然也微笑向他点头致意。

经过一番休整，长夜很快降临。

深山之中原该不见日月，然而一场地动，将焚云山一分为二，反倒使得周围空旷了起来，一轮圆月高高的挂在裂谷的上空，月光如银色的瀑布一般，一泻千里。

人修这边早早就点燃了篝火。

此次焚云秘境出现的突然，深山之内，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客栈或住所，想来在这秘境未开之前，所有人都要露宿荒野。

幸而在坐各位都是修士，出门在外，风餐露宿也是常事，没什么不习惯的，宗门之间三五成群，围在火队旁，小声说着话。

苏洛抬眸看了一眼，大抵是因为彼此都心知入了秘境之后便都是竞争关系，因此各自门派之间的氛围并不似在法华寺时那般轻松。

各派之间几乎没有弟子来往，大多都选择与各自的师兄师姐们待在一起。

而妖族那边则并没有点火，一来，妖族大多沐月之精华，这样的月圆时刻，正是他们修炼的好时机，二来，妖修大多由草木鸟兽化成，夜间视力不减，根本不需要篝火的照明。

双方势力隔着一条天堑遥遥对峙，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只偶尔可窥见裂谷的那头，黑夜之中闪过一双双莹碧的眼睛。

这般待着也是无事，于是，苏洛拍了拍裙摆，打算起身走走，柳玉茹放心不下，于是也跟着一起去。

密林之中危险重重，两人也并不打算走远，只想在这周围散散步。

然而就在两人路过一处火堆旁时，却听不远处一道尖锐细长的声音：“哎，你们看到了吗？这次秘境，九霄宗那个病殃殃的大师兄竟然也来了！”

紧接着，一道嘶哑阴沉的声响响起：“呵。”

那人冷笑一声，阴测测的声音道：“一个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的废柴，也不知九霄宗堂堂大宗，偏要养着这么一个废人做什么，这身体，只怕连我养的药人都不如。”

人群中又是传来一阵哄笑。

柳玉茹眉心微动，闻言心道不好，立刻朝身侧的少女看去，只见少女果然已顿住脚步，一张清丽的小脸迅速沉了下来。

苏洛回身，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就在距离她们大约五步远之处，几名弟子围坐在一个火堆旁，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为首的男子一袭黑衣，身上充斥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右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心上方横亘至脸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凶戾阴狠。

那边的几人还在大肆嘲讽青年，苏洛轻轻的磨了磨后槽牙，心头怒火喷涌，右手微扬，一道电光出现在手心，眼看就要出手，却被身侧柳玉茹拦下。

“不可。”柳玉茹朝她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说话之人乃是罗刹门大师兄，酆池宴，二百三十岁，修为已至元婴初期，你不是他的对手。”

闻言，苏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眉心微蹙，并非是因为畏惧对方的修为比她高，而是因为，对方出自罗刹门。

人人都说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