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暑气蒸腾逼人，翠幽宫中少花而多树，不见姹紫嫣红反而放眼望去成片枝叶葱郁，又有潺潺流水流经，稍缓风匡野心中烦闷。她宫里宫外奔波多日，终于能够稍作歇息，便放小舟于菡萏池中，借接天莲叶与映日芙蕖遮挡骄阳，在荡漾水波中放松了思绪。

即使在前期做足了准备，但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还是有些超乎她的预期，皇帝不明缘由地为她大开绿灯，总不会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多年间亏待了这个女儿所以给予宠爱来弥补，唯一的可能性便是皇帝同样也能在风匡野的行为中获利。

风匡野穿进《大盛卷》的时间不算短，但在明面上她真正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查清天历十二年舞弊案。

风匡野不由想起与金阅夜谈提起的看到气运都被灌输到皇帝身上的事情，能被祂选中的人气运深厚，更何况王舜华与皇后两人的气运都为他所用。既然这股气运能助他登上皇位，保他统治下的大盛海晏河清也就不算困难，也许正是因此皇帝才会有恃无恐。

皇帝同意风匡野调查科举舞弊案正是西境冲突爆发之后，很显然王舜华的退出让能够供给皇帝的气运日渐稀薄，大盛所得到的庇护力度衰弱而显出颓势，也许正因此自己才会被挑选进入这个世界。

风匡野起先对皇帝是否知晓自己是既得利益者有些怀疑，但从作为来看他并非一无所知，所以即使前期再怎么肆无忌惮，起码在察觉颓势之后也会立刻有所行动。

科举舞弊中钱财全部都流向文家，世代拜相的文家与皇室的绑定深刻入骨，这些钱当然大多数都进了皇帝口袋。作为交换，大盛官场则被蛀虫般的富商子弟爬满，在这样的风气下，但凡尸位素餐都算是敬业，更不用说暗地中的各种肮脏交易，大盛能表面清平也都是因为有气运在苦苦支撑。

也许气运全盛时皇帝还能全然不在乎，但如今显然不是可以凭借权柄为所欲为的时候了，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谁也料不到西境之后又会是哪里爆雷。

皇帝也许不清楚风匡野同样也是气运携带者，但她的横空出世为皇帝提供了绝佳的帮手——不同于其他的皇子公主各有所属，三公主是完全独立于现有权力划分之外的人物。

虽是太子亲妹，却并非生长在皇后膝下；虽与偏向二皇子的文家有婚约，却关系冰冷；虽由三皇子生母抚养，却兄妹反目。她与所有阵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不受制于其中，是再好用不过的一枚棋子。

风匡野被赋予的权力同样十分精妙，她能够将文辰贬到从九品，却不能对文丞相说一句重话；她能暗示朱家主破财消灾，却不能下令严查朱家；她能在一定程度上打击太子与二皇子的势力，却无法真正撬动他们的根基；她能够借此事天下扬名，却不能真正拥有参与朝堂争斗的资本。

顶着碧绿荷影，风匡野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翻身从船上坐起身来，衣带落在水中引来游鱼嬉戏也无暇顾及，顺着思路想了下去。皇帝在尚且不能确认自己气运携带者身份时便能在不动声色地从自己的行为中牟利，若是等到皇帝对她身上的气运起了心思，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此看来西境之战便是破局的唯一关键，天高皇帝远又由王家军统辖，一呼百应不外如是。趁如今撕破脸面，系统被自己打个措手不及，皇帝也暂时没有对她起贪念，风匡野要尽快将西境兵力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会有对抗的资本。

可惜西境终究只是地图一隅，盛京才是权力漩涡中心，风匡野此前一直在翠幽宫与大公主府间辗转，也该修建自己的三公主府作为大本营了。既然要决定与盛京中这一支王家军会面，就要找个一更为隐秘的场所，在外总有不便，三公主府中的贴身下人会有金阅从翠幽宫挑选，再安全不过。

在向皇帝请旨时风匡野便提起此事，系统如她所料并未作出违规判定，皇帝也面不改色地同意。皇子公主府早早便建好，只要打扫布置一番便能住人。

风匡野自知不久便要出发前往西境，对这件事并不是很上心。反倒是风匡月大包大揽了一切，反正三公主府与大公主府相隔不远。风匡月既已和离，又没有如当初预料的那般被推到台前参与政事倒也乐得清闲。

风匡野同金阅离宫面见王家军老将前，在春祈殿先见了久候的沈兰祺。在两人多日联系之后金阅特地派人将这里收拾出来，屋舍整洁却无一件闺阁常用的装饰摆件，窗外漏过的大片日光将室内照得明晃晃恍若雪洞。

沈兰祺平日多着绛朱宫宫人统一的柔粉色，在父亲沉冤昭雪后卸下媚俗伪装，换上粗布麻衣，本不繁杂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素净的白色兰花。

与从前麻木死水般的神态不同，她终于放下肩头重担，束缚着灵魂生发出来的僵硬随陈雪化去，唇畔带着些微笑意，行走间也轻盈起来。

风匡野并不避让，受完沈兰祺所行大礼后才弯腰将她扶起，两人默契地并未在谢恩言谢上浪费多少时间，深深一礼能够说明一切。

“沈姑娘既然已经洗雪罪臣之女的身份，绛朱宫也没有理由再留下你了。你的才能也不必再被陈年心结束缚，可有打算好要去干什么？”风匡野对沈兰祺今日的来意有所猜测，作为被现代浪潮洗礼过的灵魂，她懂得沈兰祺执拗下的真意。既然身负的父辈仇怨已经随风散去，接下来要走的就是自己的路了。

共同商量对策的这些天里，风匡野对沈兰祺各方面的能力都有所了解。即使是以戴罪之身被困在宫闱中，她也能忍辱负重找到关键证据给予敌人致命一击，肯定不会甘于回归闺中贵女的生活，在风雨下安然生长的兰花怎会温顺地走进温室？

沈沉松洗清罪责后被追封为太师，为表安抚沈兰祺也被赐“安平郡主”之位。风匡野离京在即，但风匡月会留在盛京，如果沈兰祺有这样的想法，大公主第一个为她引荐撑腰，沈兰祺很快就能回到原本的贵族圈子中。

沈府自沈沉松获罪便被封锁，现在又成了沈兰祺的郡主府，风匡野原想让沈兰祺住在三公主府中，与大公主府间往来便利也好有个照应。

沈兰祺一直以来都格外尊崇风匡野公主的身份，即使是合作伙伴的关系与她说话时多半也都低着头。此刻却有灼灼目光直视而来，燃烧着她深埋在内心的狂热，火焰顶起她不再冷静端平的罥罥细眉，将神情染上微妙的疯狂与神秘。

“公主久居深宫，对大盛官制也许有所不知。我朝自太祖起严正声明读书做官不分男女，多数女童也能坐在学堂中，任何一场考试考核中也都没有对男女的限制。但公主在朝堂上可曾见过一位女子？也许在更低层我们能见到女子出没，武道上也偶有出众女子，但从未有人触碰过权力之巅。”

沈兰祺激动到音调都几乎变形，轻声细语却像尖叫般耗尽她的氧分，又强忍着一口气将想法和盘托出，流利好似在心中盘桓过千万遍。

“这些话我本不该与您说，我幼时作大公主的伴读，与王公贵族之子一同学习。我们念的是相同的书，学到的东西却不尽相同。夫子往往嘱咐男子为自己前程所学，对于女子却总说让我们尽力学习好扶持兄弟。他们夸赞男子时“出将入相”“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等溢美之词信手拈来数不甚数，面对女孩子时就只剩下“咏絮才”。

我不想被困于诗词歌赋的才情中，却不能不照做。当时我便不解，如今我仍是疑惑。现在往事已了，我只想保持追问，只想去官场里闯荡一番好解开自己的疑惑。”

风匡野被她的想法震撼到，一时无言，只深深看着眼前这个闪烁着超脱时代华光的女子。

早在穿越之初风匡野便发现《大盛卷》的世界与她所知晓的古代并不全然相似，即使是古代背景，男女之分也并不如文学作品中渲染地那般夸张。女子不仅可以读书做官，也可以经商买卖，上阵杀敌也不在话下，许多基层岗位以及街头商贩都少不了女子的踪影。正因如此在面对无一女子在其中的大盛朝堂时风匡野觉察出几分不对，但刻板印象又让她将这点轻轻放过，直到此时沈兰祺的话才将她点醒。

“你的想法很对，我支持你。”风匡野咽下千言万语，这一刻，她摈弃种种身份，她不是穿越者、不是气运携带者、不是拥有先进思想的现代人、不是封建王朝的公主。

她仅以女子的身份与沈兰祺达成灵魂上的共鸣。

沈兰祺终于真心实意地绽放笑容，父亲的冤屈虽然已经洗尽，但多年执念一朝消散对她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好在她永远在思考，永远在追问。

在得知自己被封为郡主时升起的作呕欲被她狠狠咽下，抛下对大盛皇室的厌恶，沈兰祺接下这张大盛权力巅峰的入场券，她多年的追问终于能得到答案，更幸运的是她终于找到了同路人。

科举舞弊案只是在明面上告一段落，交易中流动的权钱或许可以追回剥夺，但不良风气对大盛社会造成的影响非一时一日可扭转。

在封建王朝中商人地位本不该高，但因为有这条阶级跃迁的捷径在，许多人因此获利，也就有更多人想要追求。有了上升渠道，商人的社会地位在无形间提高。便有更多人妄图从商赚一桶金好给家中子女捐官，阶级跨越便能一步到位，农人买田、工人弃艺在这几年间实在算不上稀奇事。

与身家微薄的寒门相比，商贾子弟更合大部分书院的胃口，入学束脩水涨船高，门槛也逐渐被金银堆砌生长。因为并不需要真才实学，能够“混的开”的富家子弟在如此氛围的书院中如鱼得水，对寒门学子的歧视与霸凌也不断发酵。

传统的“士农工商”阶级排序便在这样扭曲病态的外力作用下歪曲生长转变，所有人都想要借科举舞弊这条“康庄大道”渡过“阶级跃迁”的湍流。农转为商，又向上希求成为士。商又与士勾结，各取各所需。又因科举舞弊的规模之大，官职机构堆叠，尸位素餐已经是纨绔子弟们最无害的工作状态。

“商人舞弊，学子弃考”八字便能完全概括科举的局面。

盛世被定格，社会已停滞，迷离绚烂的灯火下，这个国家已经腐烂枯朽。大盛国力衰微，但煌煌盛世的表象仍如穹顶般笼罩在这片危机将近的国土上。

风匡野看着眼前明媚的少女，竟难得地对这个她无比厌恶的认定为虚假的世界生出一丝真实感，她不由得开口问自己。

作为皇帝的第三女，她该沉湎于盛世的绮丽泡沫，一叶障目地不择手段专注摆脱困境。还是该拨开迷雾，剖出症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