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扫地出门后，许琢一时间也没想好往哪去，打了个车随口报个地址，便倚在靠背闭上眼假寐。

窗口倒灌的气息逐渐清晰好闻，粮食作物独散发清新味道，叫许琢忍不住深呼吸。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许琢抵达目的地，下了车。

面前依旧是那个简陋房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两位老人正依偎在门口，互相往对方碗里放食物，脸上洋溢着幸福甜蜜的微笑。

许琢看了许久，还是没忍心打断，刚想转身随意找个地方等待，却不成想远处的老人抬起头，猝不及防与许琢对视个正着。

“是小许吧？！”戴明珰父亲颤着站起身，对许琢吆唤。

许琢被看见也不想着走了，大步流星走到两位老人跟前，扶着老人坐下来，抱歉道：“叔叔，阿姨，打扰你们了。”

戴明珰母亲眼中泪光闪闪，摆手抹去眼泪，“哪儿的话，吃了没啊孩子？”

其实许琢并没有吃饭，但他仍旧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嗯，吃了。”

两位老人知道许琢是来询问事情的，连忙吃完饭，招呼着许琢坐在阴凉地里，许琢推辞不过，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才道：“叔……我想──”

世上最伤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道理许琢明白，但此刻为了任务也只能再次揭开结痂的伤口，可开口却格外艰难。

戴父强颜欢笑，打断许琢说话，主动提道：“是想知道明珰的事儿吧？”

“嗯。”许琢沉沉应声。

“其实说来也怪我……”老人年过半百，嗓音沙哑苦涩，徐徐讲述了陈年旧事。

“当初要不是我听了俺娘的话，明珰就不会出生了。”

“当时我和明珰妈刚成亲，家里就催着要孩子，俺俩想着出门打工不想那么早要小孩，但明珰她奶催得急，俺俩就想着生吧，生下来就丢给她奶奶带，俺俩还是得出门！不出门一辈子没出息！”

“之后，明珰就出生了，她刚生下来就比别的小孩体质差些，刚出生差点就没有了，好不容易去医院养了几个月，回来之后还是三天两头的生病。”

戴母听到这儿，已然泣不成声，许琢从口袋里找出纸巾递给她，“阿姨，擦一擦吧。”

戴母感激结果纸，胡乱往脸上蹭了蹭，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开，许是腿脚不好，走得很慢。风吹过去，宽大的衣服来回打摆，勾勒出瘦弱的身躯。

许琢转开视线看向戴父，仔细听着。

戴父继续道：“没办法啊，家里穷。不出门就得饿死，我和明珰妈忍着痛把明珰给她奶了，当时她才不到两岁。”

“后来上学也是生病，她奶啥也不知道，明珰听话也不跟家里说。直到有一次她从学校晕倒了，老师给俺打电话，俺才知道。连夜坐火车回来带小孩去看病，查出来先天性心脏病，当时明珰妈哭晕过去，明珰不哭，她还笑着哄俺俩，叫俺俩放宽心，没有事儿。”

“她、她从小就听话……”戴父匆匆擦掉眼泪，哽咽着继续讲，“她说她不上学了，也不治病了，就呆家陪着俺俩，俺犟不过她，同意了。”

“白天俺俩就给人干活，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就做好饭在家等着了，我当时就想，一直这样多好……”

“之后，不知道为啥，她再也不笑了，我跟她妈发现她不高兴，就一直问，她也不说。后来有一次，我让她妈请假，偷偷看着她一天都干啥，结果她就坐在俺家楼下，一坐一整天，看着一群小孩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笑。”

“我和她妈一想，整天俺俩去上班，就她一个人在家太没有意思了，俺俩又让她上学，结果上学她还是不高兴，因为跟不上进度，成天被老师骂。这没有办法，我跟她妈啥也不知道，也没法帮她。”

“就这样稀里糊涂毕业，她死活不愿意上学了，自己找了个班上……就、就走了。”戴父长长吁口气，干涩的泪痕存在脸上，眼里出现一瞬的茫然。

两人对坐，许琢仍沉浸在刚才的描述中，久久没有回神。

戴明珰的一生就这样平淡的开始，又归于平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生，明明可以顺利过完此生，偏偏得了重病，家里没钱医治却也倾尽所有；在该上学的年纪独守家里，只能艳羡其他孩子；即使回到学校，从戴父一句带过的话语中也可以得知她在学校的日子并不好过；好不容易捱到成人，经济独立，偏偏又是这个该死的病夺去了她的生命。

上天用疾病和她开了个小玩笑，却不曾想过人类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许琢没有说安慰的话，那样显得太苍白，他向老人道：“您还有什么想对明珰说的话吗？”

戴父愣怔，眸间仿佛璀璨星光流转，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能让我和明珰说话吗？！”

“可以吗？”许琢询问T21。

［T21：……］

许琢神色黯淡，刚想开口否定，就听T21淡淡入水的音色在脑海响起，像是春天融化的山泉，清冽纯净。

［T21：可以。］

T21话音一转。

［T21：为了不破坏这个世界运转，他没办法直接和戴明珰对话，只能由你转达。］

“足够了！”许琢底气十足，眉梢都展露着自信。

他笑着对戴父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转达！”

“您？”戴父藏不住心思，眼睛上下打量面前青年，实在年轻俊俏，多问了嘴，“您怎么帮我？”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是道士，有学过相关知识。”许琢说瞎话不打草稿，拿出蒙岑还川那套架势，又开始蒙骗戴父。

［T21：谎话连篇。］

T21语调上扬，说的是批评，听着却像调侃。

“这叫善意的谎言！”许琢反驳。

“我、我……”戴父得到向女儿传话的机会，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手指不停地搓裤边，想了又想，道：“大师，您等我一下，我叫明珰妈来！”说完，跑着进屋，生怕来不及。

许琢大声喊：“没事！不着急！”

随后，两人出来，戴母一把攥住许琢的手，哭到不能自己，戴父搀着她，也是默默流泪，催道：“快说啊，别让大师等着。”

戴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戴父也是跟着点头，许琢将话一一记在心里，等两人说完，他道：“还希望你们能保守这个秘密。”

“当然！当然！”二位老人忙不迭应下，“真是多谢你了，大师。”

“不用客气，以后我应该不会再来了，希望二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告别戴父与戴母，许琢一人凭着记忆走去戴明珰的坟墓。

夏天四五点钟，太阳挂在天边，还得过会儿才会天黑，许琢走得不赶，随手摘了片叶子，捏在手中把玩。

小道很窄，且只有一条，许琢几乎不费力气就走到了尽头。

尽头，一望无际的田地。

先前的坟墓堆早不知埋在何处，许琢以为自己走错路，转身离开。

又过了十多分钟，许琢再次转回原地。

一个不好的念头缠上脑海，不能吧！这还是大白天……许琢仰头看，耀眼太阳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云层密布，遮挡了最后的光亮。

此时，夜色如漆。

再怎样主观否认，也掩盖不了事实，他被困住了。

至于是不是鬼打墙，答案显而易见。

“许……琢……”

来自远处的呼唤，四面八方袭来，逼迫到许琢喘不过来气。

那声音还在呼唤，“许琢……不要走……”

许琢极速奔跑，口腔弥漫铁锈味道，许琢大口呼吸，步伐渐渐沉重，“砰”地一声，许琢扑倒在地，全身失去力气，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诡谲的呼唤越来越近，许琢趴在地上，扯动唇角，“T21，我要死了，你不会哭吧？”

［T21：……闭嘴。］

“真可惜，”许琢咳嗽两声，从喉咙里咳出鲜血，“你、你的任务也要……失败了……”

眼皮逐渐沉重，许琢感受到意识涣散，对T21说出最后一句话，“对、了，别忘了给戴、明珰传话……”

“许……琢……”

那声音靠近，就好像在耳畔呢喃一样，湿冷的空气极其粘腻，许琢却也不愿再动，临闭上眼睛前口袋爆发光亮，瞬间消失，好似眼花看错了。

许琢彻底闭上眼睛，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声音听起来莫名耳熟。

──

深夜的夏风本就凉爽，人又穿得轻薄，很容易被冻到，许琢就是被冻醒的。

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把车窗全部打开，四通八达地往车里灌风，许琢头疼得很，迷迷糊糊眯着眼扫到驾驶位上有件外套，他随手拿过穿上。

穿到一半，许琢忽然精神，眼睛倏然瞪大，不对，他不是死了么！现在怎么在车上？！

车上？！

绑架？！两个字陡然冒出来，许琢汗毛炸起，他听着车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立马装死重新躺回原位。

只不过身上的外套没来得及脱下。

“醒了就走吧。”

许琢听见说话，无语撇嘴，坐起身，看着岑还川，怀疑道：“你怎么在这？”

视线又瞥到旁边林霏，心下了然。

岑还川穿了一身黑色，融于茫茫夜色，只有白皙的面庞露在外面，神色漠然又悲切，身形孤寂挺拔立在窗外，像是一盏被雨水打湿的路灯，忽明忽暗，叫人看不出半分生气。

“这话应该我问你。”

不过，岑还川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脸色焦急，询问道：“你在这有没有碰到什么事？”

许琢看了眼林霏，计上心头，摇头道：“没有。”

“没有吗？”岑还川眼睛锁定许琢，直直与人对视，丝毫不放过任何细微变化。

“有。”许琢舔唇，手心捏出汗，改了说辞。

两人同一时间开口。

“什么事？”岑还川问。

“你要干什么去？”许琢问。

“和你没关系。”岑还川率先回答。

“你让我和你一起去，我就告诉你。”许琢道。

许琢知道岑还川要做什么去，问一句也就是走个流程，目的是想让岑带上自己。

“不说就算。”岑还川把车钥匙一丢，扔进车里，意思不言而喻，开车快走。

许琢推开车门下车，绕到岑还川跟前，稍稍仰视他，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去。”

林霏在一旁看得战战兢兢，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刚想开口当和事佬，就听见岑还川轻叹气，“跟紧我。”

许琢哂笑，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他笑道：“好的，保证听从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