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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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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维山手上抱着一个牛皮袋子,里面的文件飞了出来,散落一地。路从辜一个箭步冲上去,托住马维山手肘将他扶起,却摸到了一把硌手的骨头。这具身体轻得不像中年人,倒像具蒙着人皮的骷髅。

“没事吧?”

“没事,人老了,腿脚不灵便。”马维山揉着被摔痛的胯骨和膝盖,抬头望着路从辜,“……您是?”

“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路警官。”应泊上前帮忙整理散落的文件。也许是因为上次在检察院门口的经历,马维山佝偻着背不敢抬头,更不敢同应泊对视。

“应检和路队真是菩萨心肠,这种记吃不记打的丧家犬都带回来养。”陈嘉朗碾灭烟蒂,抱臂倚在阳台门上,盯着马维山的眼神比语气更促狭,“哎,把你捞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到处惹是生非的。”

应泊很清楚这话什么意思。马维山前些天在超市小偷小摸,被老板发现后还不承认,民警到场教育了一顿,灰溜溜地回家了。他也想不明白马维山为什么要这样做,好歹曾经也算是为人师表,难不成十七年的牢狱之灾真叫人变化如此之大么?

越想越心乱如麻,应泊又不愿让路从辜看出端倪,只能烦躁地闭上眼,揉捏着眉心:

“嘉朗,少说两句。”

“呵,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陈嘉朗故意擦着应泊半跪的身子走过,“办公室留给你们,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应泊才松了口气,陈嘉朗又训狗般向马维山轻佻地吹了声哨:“别把我沙发弄脏。”

听见路从辜的指节咔哒作响,应泊忙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快走。”

待陈嘉朗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二人扶着马维山坐在沙发上,发现马维山一直在瑟瑟发抖。应泊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起身去找办公室的地暖调温器,又帮马维山倒了杯热水:“这样可以吗?”

“好多了,在监狱里落下的风湿罢了,谢谢应检。”马维山抱着热水杯,手指还在打颤。应泊翻动着那个牛皮袋子:“这些文件是怎么回事?”

“账目,龙德集团的一部分账目。”

应泊狐疑地抬头看他。

“我曾经……是龙德集团的财务总监。”马维山勉强一笑,“总经理沈东升遇害后,我离开公司,回到乡下做了一名小学老师。”

“所以,沈东升遇害的时候,你才能作为证人被叫去询问?”

“对。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证言没有被采纳,还消失了。”马维山耸起后背轻咳两声。

终于有了眉目,应泊转头看向路从辜,对方却没什么兴致与他对视,他只好悻悻地转回来。路从辜恰在此时开口:“当时询问你的是哪位警官,还记得吗?”

“当时询问我的是卢经武警官。”马维山用手指沾着热水,在茶几上写下名字,“高个子,肩宽,脸很瘦的那位。”

应泊自然是毫无印象,只能懵懂地看路从辜若有所思。

“你都跟他说了什么?”路从辜一指桌上的文件,“跟这些账目有关吗?”

“对,账目出了很大问题。龙德集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望海市的龙头企业,但当时的董事长赵玉生想要转型做光伏,投了很多钱进去,但失败了,资金链断裂。为了借钱,不得不签下对赌协议。”

“他找谁借的钱?”

“据我所知,是华泰集团,他的哥哥赵……”马维山忽然噤声,不敢再说下去。应泊紧紧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华泰集团曾经的总经理,赵玉良,对吗?”

马维山全身为之一震。他嗫嚅良久,才缓缓道:

“对,看来您已经知道了。资金链断裂不久,赵玉生董事长就进了监狱,我记得罪名是职务侵占,龙德也被全面租赁给华泰集团。再后面,就是沈总被害了。”

“你作证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还记得吗?”路从辜翻阅着账目文件,

“我告诉他,沈总遇害前,公司起了一场火,很多票据文件都被烧毁了。沈总说要彻查,但阻力很大,一直没有下文……”

应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辞职?”

马维山轻叹一声:“虽然被全面租赁出去,但龙德的债务反而更重了,我是老员工,明白事情有蹊跷,为了避风头,所以辞职回了老家,做了一名小学老师,之后的事,您都知道了。”

见二人默不作声,他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

“应检,听您说,绍青村的案子已经破了,真正的凶手……也落网了?”

“对,凶手一共两个人,一个身亡,另一个也已经归案。”应泊说得很慢,努力调整措辞和语气,“抱歉,我们有规定,没有审判的案子不能透露太多。”

马维山迟钝地点点头:“我明白,没关系的。凶手……说什么了没有?”

“他……认罪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话音落地,办公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马维山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最终又落回应泊身上,一如生锈的齿轮终于卡进凹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数次,仿佛是绷紧的弦,终于不堪重负断裂,从中终于挤出破碎的、凄厉的呜咽。

他突然崩溃了。

“十七年,六千二百多天,我进去的时候,我闺女才……才这么高,一转眼过去,她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了……”浑浊的泪夹在眼角的皱纹里,马维山每说出一个字,牙齿就撞出咯咯的响动,“我现在想多陪陪她,可是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应泊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水面映照出马维山蹙在一起的五官。马维山抓起水杯猛灌,水流顺着皲裂的嘴角淌进衣领,在胸口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因为喝得太急,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成虾米,脊梁骨隔着衣服布料凸起狰狞的棱角。

“她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她说‘我的爸爸是英雄’,现在她说我是废物,是拖油瓶……”马维山枯爪般的手抓住应泊的小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应检你知道监狱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劳动,也不是挨打,是每次放风的时候看见天上的飞机云,我都会想,我女儿……我女儿是不是也在看着同一片天空想爸爸。”

路从辜递纸巾的手僵在半空,他发现马维山失禁了,尿液顺着沙发腿流下,在地毯上蜿蜒成河。应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怔,而后解下围巾,轻轻盖住那滩水渍。

“对不起!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控制不住啊……”马维山哭嚎着,用力拍打自己的双腿,“他们在审讯室里拼命打我,用警棍打,我不招就不许我上厕所,不许我睡觉,看守所里的人听说我是强/奸犯,也合伙欺负我,我真的怕了,我真的怕了!”

余音碎在声音劈裂的恸哭里。应泊不忍再看,侧过脸去,香炉上的线香已经燃了一半,佛龛里的鎏金佛像凝望着这一切,却无言也无动。

“对不起。”应泊合眼呢喃。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或许只是为生而为人的苦难赎罪罢了。

离开靖和时天色已晚,应泊和路从辜护送着马维山,前后脚进入电梯,电梯关门前一刻,应泊刚把消息发送出去:

“那个,我不小心把茶泼到你的地毯上了,会找人清洗干净的,不好意思。”

陈嘉朗没有回。应泊把手机熄屏,对马维山柔声道:

“马老师,我们送你回去吧?”

马维山难为情地摇摇头:“不用了,我现在这副样子,不适合坐你们的车。而且,一去一回天就黑了,路也不好走,你们还是今早回去吧。”

“也好,那我送您到最近的公交车站,看您上了车我再走。”应泊用口型嘱咐路从辜,“你先上车等我。”

虽然写字楼门口就是公交车站,但能把马维山送回家的公交车却不多,应泊陪着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一辆。等马维山颤巍巍地上了车,陈嘉朗才悠悠地回了消息:“办公室里有监控,高清的。”

应泊大惑不解:“你自己的办公室为什么要安装监控?”

“钱多,乐意。”

应泊不打算再跟他拌嘴,退出聊天界面,通知栏却又跳出新的消息:

“放心吧,你就是捅我一刀,我都不可能让你掏医药费的。”

不可理喻,应泊关上手机,转身往车位走。写字楼的玻璃门外,路从辜拎着两杯咖啡,正对着便利店橱窗整理衣领。路灯暖黄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像把永不弯曲的尺。

应泊把手揣进口袋里,迎着寒风,走向那团温暖的光。

他在路从辜面前站定,但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路从辜并没有转头看他,而是直接开口:

“你和他……”

“研究生同学。”应泊抢答得速度太快,他自己也觉得心虚。路从辜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他,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我是问现在的关系。”

“朋友而已。”

“嗯,我们也是朋友。”路从辜似笑非笑。应泊后脊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他倏地想起,刚入职没多久,他背着醉成一滩烂泥的陈嘉朗回家时,那双桃花眼里也盛着同样的情绪:

“应泊,你不觉得我们是同类吗?”

“他很在乎你。”路从辜出言打断他的思绪。

“因为……四千块钱。”应泊抬手扶着额头,“他唯一的亲人病重垂危时,我把身上仅存的四千块钱都借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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