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早就明白,以法学生终身学习的形势,书多很正常,但路从辜第三趟折返楼上楼下之后,还是觉得有点太多了。
应泊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带的大件行李,简朴得让人有种他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长住的感觉。唯独书房里那一排排用浩如烟海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大部头书,都被他整整齐齐放进了贴着标签的牛皮纸箱。
“这些书都要带吗?”路从辜单手扛起标着“证据学”的箱子,禁不住一声闷哼。这样的纸箱已经塞满了两辆车的后备箱和后座,像是摇摇欲坠的小山。
“很多都是淘来的二手书,已经绝版了。”应泊扶着车门喘气,“歇会儿——喝口水吗?”
两辆车拐进巷子时,太阳已经西斜。路从辜的家就在望海一中后面,高中时不仅可以走读,而且睡到六点半再起床也来得及上早读。
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东西都搬上楼。应泊局促地站在玄关,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感觉同记忆里的模样不太一样,便问:
“是……重新装修了一遍吗?”
“嗯,我不喜欢以前的装修风格,工作后攒了点钱才找人重装的。”路从辜将纸箱放在鞋柜旁,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棉拖,一双深灰一双浅灰,鞋面绣着吐舌头的大耳朵狗狗。
“拖鞋是新买的。”他把深灰的那双推给应泊,“这是加绒款,冬天穿,夏天的在柜子里,还有一双洗澡穿的,在浴室。”
应泊换上拖鞋,码数不大不小刚刚好。他抬头时,正对上路从辜带着询问的目光,慌忙移开视线,嘴角的笑却压不下去:“谢谢,很暖和。”
“格局你应该记得,这是客厅,左手边是主卧,右手边是次卧,厨房和卫生间在那边。”路从辜随手一指,领着应泊往主卧的方向走,“以前是爷爷奶奶睡主卧,我睡次卧,我爸很少回家,回来也是睡沙发。二老回乡下之后主卧就空出来了,正好留给你。”
他打开主卧门:“已经收拾好了,床上用品也是新换的。”
床边摆着张懒人沙发,旁边是工作桌,上面有一盏可调节的阅读灯。路从辜拉开窗帘,夕阳的余晖洒在米白色的沙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知道你书多,还特意换了个书柜,就是可能有点小——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
应泊的手指抚过沙发柔软的布料,想起自己租住的房子里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他转头看向路从辜:“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昨天。”路从辜轻描淡写地带过,“家具城昨天才开门营业。”
应泊用了一段时间才勉强适应“寄人篱下”的生活。最初的几天,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局限在卧室、厨房、餐厅和卫生间,只有做家务的时候会到客厅和阳台转转,而且尽量不会让自己生产垃圾,洗完澡也会把浴室打扫得一滴水都没有再出来,比住酒店还要小心。
而且,他连行李都没完全拆封。
警校养成的习惯让路从辜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整洁,何况,在家里随便一点本来就无可非议,但应泊如履薄冰的表现让他也不得不变得束手束脚,力求所过之处一尘不染。但总这么过谁都受不了,在应泊又一次在饭后做好垃圾分类,准备丢到楼下时,路从辜忍不住开口:
“当自己家就好,不用这么……”
他话还没说完,应泊已经出门丢垃圾了。
浴室雾气氤氲,应泊抱着自己的灰色睡裤在门口徘徊,他闲不住,出来寻找需要换洗的脏衣服,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几件。磨砂玻璃映出路从辜轮廓分明的背影,灯光从顶上打下来,发梢的水珠顺着脊沟滚入腰窝。应泊错开目光,摇了摇头,把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都抛至脑后。
洗衣机上搭着一团黑色套装,是路从辜的作训服,他顺手捞了起来,扔进脏衣篓。
共同生活支出同样是个问题。正当路从辜睡前忽然想起查看这个月的水电费账单时,却发觉本该只剩个位数的余额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大笔。
他踩着拖鞋,跑到卫生间,冲正在洗漱的应泊晃晃手机:“你交完了?”
“嗯。”应泊吐掉嘴里的泡沫,慢悠悠地说,“以后我来交吧,就当抵房租。”
如果真的是合租室友,路从辜会相当满意,毕竟对方不仅不会给他添麻烦,而且回家就有热乎乎的饭端到嘴边。但问题是——这个人是应泊,他从来没打算把应泊当合租室友看。
或者说,不止是做合租室友。
情绪积压久了总会爆发。终于,他成功在晚饭前把应泊堵在厨房流理台。应泊举着锅铲后退,后腰抵住冰箱门,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搞什么名堂:
“怎、怎么了?我今天饭做得确实晚了点……”
油香在方寸间纠缠。路从辜定了定神,才一字一顿道: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磨合不来,我会赶你走?”
“没有啊……”应泊微微张大嘴巴,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还不忘把锅铲伸进锅里搅和两下,“等会儿再说,肉要老了。”
如果一定要说应泊有哪里让他产生意见,可能就是作息问题。从大学起,路从辜就形成了六点起床的生物钟,洗漱后他会绕着小区晨跑一个小时再回来,晚上不加班的话就会在十点早早睡下,假期也一样。但应泊在假期会一觉睡到中午,晚上则一熬起来就忘情了,仿佛只有在晚上才会精神焕发、文思泉涌似的。
暖黄光晕从主卧门缝漏进来。路从辜稍稍推开门,应泊正戴着眼镜,蜷在懒人沙发里敲击笔记本。长睫在镜片下投出蝶翼似的阴翳,光影流转其上,疲惫中又有几分恬静。
“应检察官。”路从辜倚着门框,睡袍腰带松垮系着,“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墙上的影子随他的动作摇曳,将应泊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应泊偏头望向他,敲键盘的手一滞,喉结不明显地上下滚动,摘下眼镜揉捏鼻梁:“马上就好,你先……”
刚说完,应泊回想了一下,敏感的神经颤了颤:“是我吵到你了吗?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有点不对劲就睡不着,就是来提醒你注意休息,不然又要开始头痛了。”路从辜嘟嘟囔囔的。应泊把笔记本放到一边,起身到厨房去,又端着一杯牛奶回来,把温热的杯子贴在路从辜脸颊上:
“微波炉热过,喝完就睡,我也睡,好不好?”
此后,应泊稍微收敛了一点,也可能是熬不住了。不过,好景不长。凌晨两点,客厅浮动着幽蓝的荧光,光芒从卧室门顶上的磨砂玻璃渗透进来。路从辜翻了个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应泊不再看电脑熬夜了,他开始看电视熬夜了。
路从辜倒不是睡不着,应泊看电视一直都是静音,丝毫不会吵到他,他只是好奇怎么会有年轻人会像空巢老人一样,大半夜盯着电视发呆,难道手机不比电视好看吗?
不行,他太好奇了,必须下去看看。路从辜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出来,连被发现后的理由都想好了:“我起夜,不用管我。”
电视画面明明灭灭地映在应泊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声音。装了一半热水的马克杯在茶几上氤氲着白雾,应泊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瞳孔里盛着整片寂静的……
比奇堡?
他在看《海绵宝宝》?
路从辜不敢置信地看了几眼电视屏幕,确定是少儿频道的《海绵宝宝》。他在原地站了两分钟,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鼓起勇气道:
“那个……你可以放大音量的。”
应泊猛地转头,慌乱中碰到了遥控器,误触静音键。倏然间,章鱼哥暴躁的抱怨在客厅炸响:“如果有一天,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我永远不会让我的双脚站在这油污的地板上!”
二人一同陷入沉默。应泊挠挠脑袋:“呃……很有道理,对吧?”
路从辜看着应泊手忙脚乱按回静音键,忽然想起监狱被追杀那天,此人面对枪口都能从容交涉谈判的模样。他不由得一笑,坐到应泊身边,抓住应泊调音量的手:
“就这样,挺好的。”
不过,应泊好像变得如坐针毡起来。他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吃小蛋糕吗?我下午买的。”
获得路从辜点头许可,他逃也似地跑进了厨房。
一口气看完了五集,困意终于漫过好奇心。路从辜感觉意识像被潮水推着往深海下沉,恍惚间有温热的触感托住脖颈。等回过神时,他的额头已经抵在应泊的颈侧,脑袋被应泊的肩膀稳稳托住。
他知道自己应该坐直身子,可大脑中枢已经不受他的意志力指挥了。留香喷雾和沐浴露的甜香从应泊睡衣和衣领里散发出来,路从辜紧绷的那根弦一松,便全身脱力靠在应泊身上,彻底睡着了。
应泊的呼吸因这一刹而停滞,握着遥控器的手悬在半空。屏幕里蟹老板正在数钱,荧屏变换的光掠过两人交叠的影子。他僵硬地小幅度拧转身子,指尖悬在路从辜发梢上方半寸,终究没敢落下,转而将一张毛毯轻轻盖在路从辜身上。
“……晚安。”
路从辜是枕在应泊腿上醒来的,身上盖着墨绿色的毛毯。阳光在阳台的窗棂跳跃,洒进来一角,应泊的头歪倒在沙发靠背上,看上去睡得正熟。
不知道这样枕了多久,路从辜担心把应泊腿压麻,手支着身子打算坐起来,却被应泊重新按回腿上。
“时间还早。”应泊根本没睁眼,手覆在他脸颊上揉了揉,声音轻得像海面浮沫,“睡吧,我在。”
晨光熹微中,两双拖鞋安静地依偎在沙发旁;烘干机里,灰色睡裤与作训服缠绕成解不开的结。不止是衣服、餐具,连冰箱里的蛋糕炸鸡都分成了两人份。
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