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八方阵异动频出,边郊残垣尽毁,未至城墙便已感受到余波,这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甚至于变本加厉,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八根通天柱,若非阵内有所变故,石柱不可能现形!”
“二十年前论道误事,我们不能再掉以轻心了,阵下诡修实力不可估测,放在当年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仅仅是数载时间,便能成长至令几大宗主黯然失色的人物,若是出逃,后果不堪设想……”
“沈宗主,您不能妄下结论!”
声音愈来愈乱,犹如千万根银针刺进心里,起初麻痒,随着时间的流逝,细流汇聚汪洋,伤害无限扩大,成了烙印在肌肤的血窟窿。
梅负雪呼吸不稳,头顶的手遮住余光,死死维持着这方狭隘的空间。
“诡修一事刻不容缓,”有人言词急切,“您同苍梧宫宫主乃是故交,现宫主出事,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源头,莫不是背信弃义?”
“苍梧宫宫主闭关蹊跷,生死不明,当年一战战败,本就存疑,但我们宗主却是知道些内幕……”
说话之人是殷鹤归,他言语犀利,尾音沉重,说出的话直刺要害,“那弟子俊秀挺拔,模样尚可,又因故留在宫主身边,宫主心思澄澈,长此以往抵不过诱骗,自然是起了私心……”
说至此,人群一片哗然。
殷鹤归眯起眼:“这样一来,那弟子就有了特权,宫主也就受制于人,再加上灵修偏见颇多,丑态毕露,他心中不免憎欲滋生,才能在当年那一战重伤宫主……”
“不可能!”
又是一声厉喝,周围忽然一静。
梅负雪猛地仰头,声音尖锐得有些可怕:“空口无凭,你们懂什么?他不可能这么做,他没有理由这么做,八方阵下根本就不是……”
尾音突然消失,急促的喘息都被堵在掌心下,小臂坚如磐石,任人如何推搡都惊不起水花。
眼睛布满血丝,梅负雪憋得脸色通红,胸膛中空气越来越少。
二人间再没距离,这种窒息的挤压还在变大,就仿佛是触及矛头的戒备,容不得任何人触碰,梅负雪想要挣扎,想要大声辩驳,但都被两只手死死禁锢。
垂落的鸦发遮住了祁白川的表情,他低垂着头,背对众人,声音低到沙哑:
“当年一事,诡修暗中下术,致使宫主灵力被封,姗姗来迟,后为弥补过错,与之一战,险些丧命。”
殷鹤归朝他看来。
“欺瞒之罪不可赦,”祁白川慢慢抬眼,“他确实该死。”
“……”
嘭!
眼前豁然一亮。
浑身上下都仿佛浸泡在了水里,额头冷汗频出,梅负雪扶着被褥,大口呼吸。
那噩梦一般的经历不断重演往复,神识好像陷入了没有尽头的蜃境,向前是回头路,向后是循环,怎么也绕不出去,识海里只剩下那字句斟酌的话。
——欺瞒之罪不可赦,他确实该死。
“……”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惧密密麻麻席卷身体,世界光怪陆离,仿若回到了鸳鸯楼那天,任无忌死去的脸浮出水面,嘴唇惨白一张一合:
“所有的背道而驰,皆是其中有所隐瞒,倘若真与前人交心,又如何会走到这般地步?”
“这其中……”
声音越来越低。
带有挑衅意味的呵气几乎要吹到祁白川脸上,双眸结冰,他仍旧是无动于衷,只有箍住腰的手暗中发力,像是要烙印在上面,那压抑的,触及底线的怒火喷薄爆发。
“这其中……”任无忌还在继续,“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咳咳……”
咳嗽撕开喉咙,梅负雪踉跄着弯腰,胸膛不住地起伏。
天地陡转,光怪陆离霎时模糊远去,他艰难地撑起身,耳边隐约传来大声的呼喊。
“公子,公子?”
“……”
他缓缓阖上眼。
“公子,”说话人语调急切,“公子,您感觉如何?”
“……”
良久的缓冲后,梅负雪终于朝旁看去。
入眼是个精致的房间,占地不大,布局巧妙,卧房连接处有个落地罩,模样有些眼熟,而此时此刻,他正在躺在床上,旁边还站了个海棠衣袍的弟子。
弟子面露担忧,见他醒来,对视一眼后便恭敬低头,一副静候的作态。
梅负雪扫过四周,动了动唇:“这是哪?”
“……”
“您忘了吗?”弟子微讶,随即耐心解释,“这是涵虚宗啊,您身负重伤,精神萎靡,支撑不住晕倒过去,当时情况太危险了,是祁师兄不顾阻拦将您带回来的。”
“……”
梅负雪哑着嗓子,滚动喉结:“知道了,他人呢?”
弟子笑吟吟道:“自然是用力过度,安心养胎了。”
“……”
空气静默一瞬。
梅负雪突然起身。
伤势未愈的身子根本经不住作弄,双脚刚落地,弟子就变了脸色:
“公子,宗主吩咐不让您乱动,您要是现在跑出去,伤势会加重,到时就等不到祁师兄回来了。”
这句话成功止住了动作,梅负雪一顿,抬眼看向他。
弟子叹了口气:“您想知道什么?”
“他在哪?”
“主殿。”
“他作甚?”
“弟子不知。”
“……”
梅负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公子,我不过一介内门弟子,祁师兄身份非凡,我自然接触甚少。”
“……”
弟子察言观色,又添一句:“但我知晓主殿正在会审。”
“……”
“几位尊者长老前日前便已经到达涵虚宗,说是急事相求,与仙门日后的昌盛有关,可不知怎的,最后差点打起来,还是宗主关键时刻出面平息,才得以稳住局面。”
“……”
“后来我听守门的师兄弟们讲,尊者是在商榷八方阵下镇压数百年的诡修。”
“……”
额头冷汗滑落,梅负雪舔过干涩的唇,一言不发,弟子不明所以,被盯得汗毛倒竖,就在他忍不住出声时对方却脸色一缓,声音放轻:
“你既知他安心养胎,想必也知我们二人的关系。”
弟子点头:“内门弟子都知道呢,公子好生厉害。”
梅负雪说:“如此待他如待我,宗内辈分除宗主长老无人在我之上,我所言之事你皆要如实回答。”
“……”
弟子哑然。
还未辩驳,就见床榻边的人往后一靠。
这是个放松休憩的姿态,梅负雪陷入被褥中,无端孱弱,似乎是太多的烦恼繁杂将人撑得不堪重负,但他面上不显,两指揉着眉心,抬眸时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与那种过于明媚的容貌格格不入。
弟子看得愣了愣。
少顷的沉息,梅负雪睁开眼:“仙门皆知苍梧宫宫主重伤闭关,却无几人知晓闭关的真正原因,有人借此闹事宗门,我忧心道侣繁忙,想替他分担事务。”
梅负雪说:“你且告诉我,你所了解的真相为何?”
“……”
弟子斟酌道:“是与宫内的一个弟子有关。”
梅负雪温声道:“那弟子什么来历?”
“是个孤儿,”弟子思索道,“彼时仙门昌盛,仙境频出,但自佛诡一战后灵修就再没出过仙,就连近些年的弟子天资也大不如前,仙门为此也很是担忧,诸多宗主彻夜难眠。”
“……”
“那弟子是佛诡一战后的幸存者。”
“……”
“听说当年一战其实阵势不大,但胜在惨烈,求助的烟火沿路绽放,没想到意外吸引了一批潜伏的新诡,导致周遭城池陷入苦战,火一路烧至中枢,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便有人求助仙境……结果发现仙境竟无声无息全部陨灭。”
“……”
提及至此,弟子也难免低落:“于是横跨半个修仙界的城池都沦为火海,尸体一路横在了当时香火鼎盛的寺庙,谁知庙中的大佛陀是个假人,好在佛陀不止一位,各地寺庙主动敞门,这才稳住了崩裂的局面,但是——”
弟子说到关键之处,声线一紧:“残垣不可复还,伤势更无法挽回,佛诡碰撞的余韵久久不散,致使那些最先枯竭的城池成了新的地狱深渊,一旦踏入暴虐之气自发入体,源源不断摧残经脉,直至成为一个废人。”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里面的人备受煎熬,外面的人隔岸观火,所以为了警醒众人,当时仙门还专门为它取了一个名……”
弟子顿了顿,说:“叫阳关道。”
“那弟子……也就是与宫主一战的诡修,就是从阳关道里走出来的。”
“……”
话落之后,寂然无声。
弟子便惴惴不安,等了片刻,忍不住朝旁瞥去——
寝殿的门敞着,凉风习习,轻柔地勾勒梅负雪的腰身,衬得单薄至极,有种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的飘然。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明明人近在眼前,却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疏远,此等缥缈的不真切只有在修为至深之人——譬如沈无眠的身上存在往复。
可眼前人分明没有修为。
心中微妙,思及重任在身,弟子终究按捺住思绪。
“会审何时结束?”梅负雪没有看他。
“公子躺了一天,应当快了,”弟子安慰道,“祁师兄亲口之言,处理完要事后便会来找公子,还请公子莫要担忧。”
“……”
“既如此……”短暂的沉默后,梅负雪伸出手。
掌心一闪,几朵花现出轮廓。
花的样貌十分奇特,色泽瑰丽,玄金半参,叫人认不出品种。
“我有两个朋友,同我一路伴行,”梅负雪道,“现下我人失踪了,她们一定很担心我。”
弟子会意:“公子是让我送信?”
梅负雪拾起床头的纸笔,目光在掠过秀气的香饮壶时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写下一句话,递了过去。
弟子看了手中“一日之内”的字迹和花朵数遍无果,又瞧见梅负雪那般心神不宁的作态,只好妥协:“公子放心,今日内必会送至。”
说罢恭敬行了一礼,转身便要退去。
在走至门前时,身后忽然又传来声音:“稍等。”
弟子驻足回头:“公子可还有事?”
“……”
屋内寂然了半晌。
床头插着一只独梅,鲜艳的花色几乎要印在床中人的脸上,梅负雪抱着被褥,微微偏头,目光无所落处。
良久,像是试探一般,他轻轻道:“你……可有道侣?”
弟子懵然:“这……”
“如果你有一位心悦之人……”梅负雪自顾自说道,“你们本来很要好,但因为一些不可控的原因,他开始欺瞒你,冷落你,于是你们大吵了一架,最后背道而驰。”
弟子张大嘴:“啊……?”
梅负雪说:“后来的某一日,他突然找上你,对你百般呵护,一如当初,可每当你问起他,他总会轻飘飘揭过往事,如此这般,你觉得为何?”
“……”
茫然的怔愣后,弟子“嘶”了一声,像是真的被难住了:“公子容我多嘴,这对道侣是谁先同谁表明心意?”
梅负雪:“不知。”
弟子一噎,诚恳道:“那就比较难讲了。”
“……”
“若是我先倾慕于他,对他万般好,那大可是相处性格不合,情绪积到顶点,最后爆发,至于他为何反过来找我……无非是念及我的好,心生后悔,不愿过多提及自己曾经的难堪。”
“……”
“而另一种可能,后半部分跟前者有相似之处。”
梅负雪说:“相似?”
弟子点头:“就是分开后心生后悔,于是再次寻我,对我万般好,想要弥补我。”
“……”
“若是他先倾慕于我,对我百依百顺,我受不住诱惑沦陷,又因某些缘故致使他态度陡转,主动挑起二人隔阂,最后彼此分离……”
梅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