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锁链碰撞清脆,空灵的仿佛翩跹的蝴蝶。
佛诡余波太大,道路被一截两段,遥远的南边该是家的方向,可现在梦碎了,呼啸贯穿朽木,牌匾摇摇欲坠,破败的府邸依稀能辨得隽秀蒙尘的“梅”字。
帷幕落下,这堪称荒谬的戏剧走到尽头,世界死气沉沉,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
只有一道蜷缩的身影。
梅负雪一动不动地坐着,瞳孔暗沉,仿若磨砂的珠玉。
他好像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境地,双臂维持着环抱的姿势,面无血色,白的吓人,红白的衣袍也几乎要认不出颜色,仿佛有无数只枯槁的手死死挖入了肌肤,叫他不得动弹,那把伴身的玄金剑滚落在地,失去了出鞘的锋利。
光彻底散去。
黑暗吞噬了一切。
“……”
忽而一点波动,是契约加剧。
纹路下涌动着堪称可怖的力量,梅负雪猛地弯腰,衣袍绷紧,脊椎骨的形状清晰可见。
一股强烈的刺痛席卷,呻吟宣泄出口,他捂着胳膊,唇齿含血,任由冷汗滚落,喘息声越来越大,带着濒临崩溃的泣音,可无济于事。
实在太多了。
足以媲美仙境的灵力势如猛虎,摧拉枯朽涤荡经脉,消瘦的躯壳破碎单薄,根本无法立即消化,触及顶点的灵力明明已经碰到渡劫的屏障,却又在阵法的衰退下不可遏制的流逝,两相对峙,互相切磋,才堪堪维持住了一个平衡。
——半仙。
“……”
又一声轻响,梅负雪蓦地一喘,踉跄着垂下眼。
圆球状的金色慢吞吞滚动,“啪”地撞在碎石,微小的冲击让它顿了顿,而后身子转动,露出了面容。
——梵音。
是阵外断骨的佛像头颅。
模糊的眉眼弯成嘲讽的弧度 ,佛头还在滚动。
冷汗大颗滚落,梅负雪半阖着眼,瞳孔却一动不动定在下方,少顷的寂静后他突然起身——
锵!
剑气无影,金光陡然一暗,佛头咔嚓碎成两半。
玄金剑带起瑰丽的尾巴,汗水浸湿后背,梅负雪重重喘了两下,然后挺起腰,一步步走向前。
迷雾中终于出现了八根锁链的影子。
碰撞余波惊天动地,阵法未完全走尽,那股可怖的气息还在徘徊,渗透每一个毛孔,可在这种奇异的环境下,竟突兀升起了生命的色彩。
大片大片玄底金瓣的花朵随风摇曳,如同堕入深渊的恶鬼,外表无辜美丽,吸引着无知人的采撷。许是太安静的缘故,空气中竟隐隐漂浮着沉重的喘息,似乎方才那一战仍未离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迷雾后露出一具残缺的身体。
面容溃烂,黑色瞳孔缩成了常人大小,崇道悄无声息歪着头,下腹正中间赫然是一截锡杖,昭示着一击致命。
迎着那只空洞的眼眸向前,视线范围越来越清晰,锡杖上方终于出现了松垮的五指。
失去了生命的佛陀垂首,无知无觉。
“……”
玄金剑嗡鸣,梅负雪步子一慢。
灰蒙蒙的雾色中,一种浅淡,无法言说的气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酵,大诡随着时间消散,漆黑的齑粉正逐渐融进佛陀身体,诡异而渗人。
八根锁链轻轻摇晃,露出了镣铐的源头——是佛陀的四肢腰腹,原本漆黑的铜铁竟开始焕发光泽,随着时间的流逝,另一道金色的光晕攀岩其上。
与佛光不同,这股力量更加的虚无缥缈,若非外力加持,肉眼根本无可辩驳,与此同时,头顶蓦地传出一声金石的碰撞。
当啷——
这仿佛是打开记忆的匣子,时间刹那回流。
孟家那急剧惊险的蜃境历历在目,轨迹的尽头是铺天盖地,如同鬼的爪牙的锁链,硕大的青天都布满了裂纹,气运漫天弥散,巨大的压力粉碎天幕,鸿浩磅礴的力量成了脑海中不可磨灭的一笔。
记忆与现实重合,诡异蔓延全身,长剑轻轻战栗,梅负雪扶上鞘,光芒呼之欲出。
只听一声轻响——咔。
他突然顿住了。
世界仿佛都定格在了这一刻,肌肤感知放大到极致,无论是盛放的花朵亦或是坚硬的铜铁,都瞬间模糊消失,梵文无风自动,锡杖上的手倏而一紧,暴凸泛白,那种毛骨悚然的骨裂声愈发清晰,封闭空间内的寒意堆到顶点。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穿针引线,组装傀儡,佛陀的身躯发出不可遏制的颤抖——
然后他缓缓扭头。
“……”
锵!
火星兹拉窜出半空,金光碾碎最后的宁静。
力度太大了,虎口渗出鲜血,剑锋死死卡住锡杖,分毫不退。
牙关打颤,呼吸不稳,梅负雪直勾勾地盯着剑锋,而后缓慢挪动。
锡杖后的佛陀面色苍白,双眼黑洞洞的,俨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它死了几百年,被关了几百年,真身早就泯灭在了历史长河中,如今不过是阵法中枢的一具傀儡,行尸走肉,本能护阵。
梅负雪倏而一松。
锵啷——
一百零八颗小环清脆碰撞,四面大环堪堪擦过脸颊,梅负雪往后一仰,避开了致命一击。
散去生命气息的佛陀没有任何手下留情,甚至与凌厉超于生前,仅仅是刹那的时间,战斗本能便支起整个空壳,锡杖高高扬起——
只听轰然巨响。
半仙在这一刻变得渺小无比,骨节因冲击发“咔吧”闷响,锡杖顶端刺破皮肉,这一幕仿佛情景再现,傀儡仍旧维持着主人生前的习性,他并不知道灵修的薄弱。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转瞬即逝。
梅负雪突然后挪。
嘭——
腰腹刺痛,剧痛毫无缓冲,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没有任何犹豫,他手腕一转,剑尖朝上。
实力差距太大,短暂的示弱拉不开下位,仅仅是刹那的时间佛陀陡转招式,梅负雪五指一麻,玄金剑倒飞出去。
锡杖重新抬起。
瞳孔缩成针尖,梅负雪没有再动。
只听“嗤”的一声。
佛陀定格在了半空。
那双空洞的眼眶居高临下,就这么麻木俯视着他。
梅负雪仓促一笑。
八根牢固的枷锁绷成直线,再没拉伸的余地,生锈的镣铐之下是截剑柄,长剑没入后腰,雪白锃亮,梅花族纹一闪而过。
佛陀后知后觉低头,喉咙发出低压的声音。
“……”
长剑见了血,锋刃的长度甚至刺穿了主人的身体,计划得逞后的梅负雪轻轻吸气,小臂上的族纹光芒忽闪忽灭。
也正是这时,山风贯穿孔洞,远处的通天柱如野兽般发出长啸,这似乎是一种无形的昭示,身体倏而一轻,经脉那股强悍的力量刹那散去大半,强行招剑的后遗症猝不及防,梅负雪闷哼一声,后背摔在地上。
半仙的灵力正如潮水退去,阵法即将彻底结束。
双眼望天,胸膛不住地起伏,未等他起身收剑,忽然一声“当啷”轻响。
梅负雪瞬间僵住了。
冷硬的佛陀慢慢抬起了头。
“……”
轰!
梵文弥天亘地,大地四分五裂,瞬间吞噬了那道重伤的身影,梅负雪毫无还手之力,只来得及看见金色的流光闪烁,整个身体就顷刻陷入碎石。
脊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巨大的惊愕充斥脑海,梅负雪没有力气思考,眼中只剩下对方下腹贯穿的剑伤。
那里空荡荡的,一片漆黑。
没有舍利。
“……”
“唔——”
呻吟溢出口。
腰腹下的伤口随着动作的牵扯二次开裂,梅负雪血色全无,放大的眸中映出那璀璨冰凉的锡杖。
阴影高高抬起。
而后一声巨响。
锵!
剑光如影,远处嵌入地底的玄金剑不知何时脱离掌控,靓丽的流光倏而袭来,但于事无补。
佛陀自顾自压下锡杖,梅负雪强撑翻身。
千钧一发之际,锁链突然一紧。
无形的力量贯穿金石,八根锁链在同一时刻绷成直线,不同于梅负雪的弱势,佛陀的动作明显放缓,也正是这一刻,玄金剑如期而至。
星火嘹亮,声震耳膜,佛陀狠狠砸在地面,傀儡没有痛觉,长剑也只是将他钉在石缝中,八根锁链瞬间化作蟒蛇缠绕,勉强困住他的四肢。
闷咳接踵而至,梅负雪捂着腰狼狈开口:“祁……”
霎时沉香过境,怀抱温暖熟悉,在一片冰冷冷的死物之中,终于传来一丝活人的触感。
梅负雪攥紧手,死死揪住对方的衣袍,他的力度很大,像是在阻止什么:“你别去,他没有……”
“我知。”
祁白川抱着人,食指一摁,抹开那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心。
梅负雪愣了一愣,脱口而出:“那他为何是这般模样?”
“……”
空气似乎沉默了一瞬。
祁白川看了他少顷,拇指轻动,梅负雪本能地侧目,脸颊处泥渍便被撇得一干二净。
他说:“半步涅磐,即便舍利破碎,也无法同常人相比。”
“所以八方阵的阵眼是他,这段轨迹的重要转折点也是他,对吗?”
“……”
心底升起一股怪异之感,仿佛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梅负雪看着那对深色的眸子,语气急切,追问不放。
但祁白川没再答话。
他只是粗略扫视一圈,寻了块干净的地,再将人稳稳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不知原委,梅负雪收紧力道,下意识不愿落地,谁知对方也并无离开打算,放稳人后一手撑着身,一手轻轻一挥,灵光闪烁,咔嚓斩下一截布料,然后专注在他的腰侧。
“……”
伤口外翻冒血,贯穿侧腰的划痕可怖,身体的主人显然是个犟驴,自损八百置人于死地。
祁白川眉头轻皱,手法娴熟至极,略微地停顿后就三下五除二围着腰绕了几圈,梅负雪茫然地低着头,听见底下传来声音:“抬手。”
“……”
随即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梅负雪赶忙推搡:“等会儿……我……”
梅家少主矜娇贵气,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吃不了苦更不会吃苦,碰见麻烦只会找长辈撒娇装傻,可苍梧宫的宫主不会,仙境泯灭,群狼环伺,失去庇护的少年开始成长为大人,在重重觊觎下杀出一条路。
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身份重叠在一起,于是行经路上的逞强称能,委屈酸涩都有了源头。
现下失去庇护,梅负雪手忙脚乱就要摁住人,奈何姿势不便,拗不过对方的麻利,硬是龇牙咧嘴的受了个彻底。
“祁……白……川……”
声音颤抖变调。
祁白川动作不停,听罢立即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你说。”
“我觉得……”梅负雪表情狰狞,“我没那么娇弱,其实不用……”
“嗯,”祁白川接下腔,面不改色道,“我知你坚韧自强,心高孤傲,但现下情况危急,药材稀缺,你且忍一忍,倒时我自会给你亲手上药。”
一连串夸赞劈头盖脸砸下来,“亲手上药”四个字幽幽回荡在耳边,仿佛是一种无形的威胁,梅负雪嘴角动了动,脸慢慢拉长。
待一切做好,大局已定,梅负雪顶着面瘫脸,就差把“我很孤傲”写在头顶。
“感觉如何?”
祁白川扳正人的下颌,煞有其事问得认真。
梅负雪麻木道:“技术不错,劳驾费神,下次免了。”
“……”
手一松,祁白川转身要走。
“你要作甚?”
梅负雪眼疾手快重新拽住人。
谁知祁白川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梅负雪突然意识到什么,赶忙扭头看去。
锁链深深渗进皮肉,佛陀僵硬的身躯青筋暴起,诡异得附上一层活气,玄金剑不知何时多出一截,原本钉在地上的锋刃正在无声松动。
梅负雪面色霎时变了一变:“不行,连我娘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