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一声巨响。
诡修作鸟兽散,锁魂线再无束缚,半蜕的黑龙露出森然獠牙,长吻微扬,瞳孔竖成线。
屏障泛起浅金的光晕,经历一次撞击后非但没有裂口,黑龙头顶却又暗了一片。
空气中弥漫了灼烧的焦煳味,这股微妙的气息还在酝酿发酵,急不可耐地钻入每一个人鼻息里,成了恐慌的源头。
“是佛光!”
有人惊呼。
诡修最惧佛陀,佛光更是刻在骨子里的胆战,但凡佛光笼罩几丈之内,诡修都会望而却步,若是屏障间有佛光加持,大家刚才不可能还如此果断地冲撞。
“……”
先前进攻的一批诡修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对方安然无恙的身体。
“……”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从众诡心中缓缓升起:
这佛光是后来加上的!
哗——
未等追溯源头,半空哗然掀起一阵狂风。
残碎的黑云在这一刻仿佛受到了指令,从四面八方齐聚一堂,天幕之上出现了风云搅动的波浪,巨大旋转的飓风中一把长剑伫立云层。
通体漆黑,又锃光闪亮。
吸足诡气的长剑更加可怖,崇道握住剑柄,五根指骨因用力过度而暴凸泛白,剑刃拔树撼山寸寸显露——
轰!
漫天火光如同流星坠落,仿若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屏障遽然发出刺耳的刀剐,在场的诡修都不约而同捂住了耳朵,鲜血喷涌而出,地面传来不可遏制的震动,两种极端力量的碰撞竟已盖过了烟火余留,但即便如此,屏障纹丝不动。
崇道瞥过四面。
周身忽而一阵波动,他瞬间侧身,江以岚身形复现,短暂的消失似未对她造成多大波动,那张清秀的面庞仍旧如水月光。
——后裔不见了。
再无人能约束吞噬。
崇道眉梢一动。
鱼线勾起千万条离体的神魂,求救声此起彼伏,黑龙张开深渊巨口,哗啦一下吞了大半。
那硕大粗壮的身体顿时长出密密麻麻的鳞片,犹如新生的铠甲,在全身形成近乎完美的防御。
诡气堆积至巅峰,黑龙瞳孔中的竖线反倒没那么明显,外表形态几乎与龙无差,只差最后一点龙角。
崇道看着上方遮天蔽日的身躯,眯起眼,话是朝前面说的:“究竟是谁徒劳无功?”
江以岚无动于衷:“诡修从入道起就决定了这条路的长度,你虽未走到头,但境界差距极大,短时间突破不了。”
崇道说:“闲杂诡修修为平平,自然不够。”
江以岚道:“梵音实力不可估测,你如今实力胜算岌岌可危,故需我儿。”
崇道笑了:“是,但现在后裔没了,你拿什么赔我?”
“……”
剑光冷冽,眨眼割开翻卷的黑云,黑亮的光芒形成诡谲靓丽,江以岚抽身而去,吸纳大量诡气的崇道虽未晋级,但伤势已然完全恢复,一剑挥去竟足以触及瞬移的衣角。
江以岚身形明显一晃,第二次躲闪突兀慢了半拍,刚刚开口的虚空裂缝被提前斩断,崇道没有犹豫,趁势追击。
锵——
两剑相撞,江以岚面色陡然一变。
诡气顺着剑锋攀上手腕,灼烧的疼痛深入骨髓,刹那间她的嘴唇白了白。
那把独特的玄金剑已经没了,常剑无法抵挡诡气,她只能在这愈发强烈的侵蚀中褪去光彩。
崇道看着对方疲惫的模样,嗤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在坚持什么?”
“……”
“城中百姓遣散,凭你的本事,哪怕实力不敌,带着两个后裔完全可以脱身离去。”
“……”
“何必如此执拗?”崇道继续道,“屏障已开,你我都出不去,你不会不知道是何人手笔。”
“……”
黑云衬得那张脸血色全无,纤长的身躯几乎要淹没在重重诡气之下,可即便如此,江以岚依旧无甚表示。
她只是静静地抬眸,看着那张俊美却又消瘦的面容。
诡气的磨砺使得命运翻天覆地,食不果腹的孩子早已成长为实力顶峰的强者,江以岚目光邈远,似乎穿过了时空,看到了黑剑背后狼狈的身躯。
她说:“灵修势力众多,世家明锋暗藏,梅家虽位列前茅,却无力罚众,谁又能确保明日的境况?”
“……”
“梵音之举,所谓大义。”
“……”
“当年弃车保帅,全城的人都知道,边境家族连夜撤离,但天有不测,边境临近森林,常有小辈深入历练,消息不通,待知晓早已无力回天。”
“……”
崇道脸色冷了下来。
他似乎在这缥缈的话语中意识到什么,双唇紧紧抿着,眼睛死死盯着对面。
“既无力回天,那便不走了,”江以岚说得轻淡,“与其阴阳相隔,倒不如珍惜这最后的时间。”
“……”
——诡修比任何人来得都快。
年轻的夫妇极目远望,耳畔皆是惊慌逃窜的呼救,摊车篷子瘫倒,果蔬滚了一地,边境并非燕洲那般昌盛,定住在此之人多为平凡散修,想要活命就只能连夜逃离。
奔跑,奔跑。
灵力如同烧沸的锅水,咕嘟咕嘟直冒泡,万顷青天地成了沉重的锅盖,肚腩撑得震动不止,所有人都被关在里面,不顾烧红的烙铁,双手抵壁,滚烫的热水烧得皮肤泛红,灵力无孔不钻,一股股顺着锅壁流淌,积少成多,汇聚汪阳。
咣当一声,是锅盖砸翻柴木。
火灭了。
诡修追上来了。
散修行色匆匆,路经宅院,余光瞥见驻足不前的夫妻,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你们为何不跑?”
“……”
女子笑了笑,双手递上荷包:“燕洲遥远,道友腹中饥饿,这是我二人刚做好的糕点,行经路上可莫要苦了自己。”
散修愣了愣,又听见旁边的男子开口:“道友历练归来,不知可否见一小儿,十余岁大,身子不壮,但模样还是清秀的。”
“……”
呼叫求救高昂尖锐,衬得三人的气氛格格不入,夫妻耐心等待,少顷的沉默后,散修艰涩道:
“没有时间了,二位走吧。”
……
剑锋有所松动,凌乱的黑发遮住崇道双眼,喘息一声比一声重,无形的秤砣压在脊背,不知是哪的骨头发出咔吧声响,剑柄上的手关节突出。
江以岚没有催促,自顾自说了下去:
“媅媅同你不一样,他看似顽劣怠惰,其实心里通透,性子都随了我,我只身一人,后遇梅家主才有所缓解,他还小,每次分别只会趴在墙头发呆,目送一路,但我不能回头。”
“……”
“世家长袖善舞,多的是同诡般作为之辈,我经年在外整治,只有年末才偶得空闲,得以齐聚,恰逢祈福日临,雪里鸿贯穿南北,此时折上一只灯,便能乘水远上,来年巡视路经北境,花灯月余不灭,我就能看见他。”
“……”
江以岚道:“我只想让他活着。”
“……”
半透明的音画术法还未消散,宝殿之上梵音冷漠依旧,那目空一切的神情几乎映在了每个人的眼中,回忆与现实的界限渐渐模糊,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年混乱的城池,失去口粮的诡修怒不可遏。
“边境一共就那么点杂碎,说好的饱餐一顿,结果全被大诡吃了,一群言而无信的杂碎,等老子哪天突破,定要第一个吃了他……?”
“我算是明白了,他们就是故意的!先使唤我们费力劳心的攻城,再跟着屁股后面坐享其成,呵……好事都被他们占了,人也都跑完了。 ”
记忆中的场景崩塌破碎,一张张陌生狰狞的面孔光怪陆离,碎骨重生,穿越时空拼凑成了如今的嘈杂。
“身为第一诡出面号召,潜力之辈却都装死不理,这本就很奇怪了,也无怪乎他一直孤身一人,我听说他当年可是踩着自己父母才成的道,这般作为在诡中也是独一无二……”
轰!
尘土飞扬,地面裂开数丈的口子。
崇道慢慢抬头,经年累月的磨砺使得两侧颧骨突出,乍看去竟瘦得脱相。
褪去幼时的稚嫩,这张脸只剩下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开口道:“说了这么多,你以为我会可怜你吗?”
“……”
话毕突然笑出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辩驳:“我既走到今天这一步,便不会听信任何谗言,事到如今,你还在期望什么?”
“……”
江以岚沉默地看着他。
无声胜有声,在这般蹙眉不带任何偏颇的注视下,崇道脸色渐渐变了。
心绪破了个口,被点破的伪装再也支撑不住,真相如滔滔流水一股脑冲撞,诡修嘲讽的讥笑犹在耳畔,那尖锐的嗓音扁平可怖,化作刀子一片片刺进皮肉。
——他父母当初不就是这个模样,听见声音欢欢喜喜一开门,又是做饭又是端碗,忙前忙后的,结果还没吃饭就被当成了饭。
——若是没有小屁孩,哪来的那么大乐趣……
年轻的夫妻极目远望,黑云压境,孩童的身影仍不见踪迹。
没有时间了。
夫妻相视一笑,不约而同进了屋,如往常那般下厨收拾,门前高高挂起灯笼,远远一看,便知家在何处。
“……”
喉间血潮翻涌,心脏处一股不可遏制的绞痛袭来,仿佛是一把刀在里翻滚搅弄。
长剑松懈,匆忙间余光瞥见了某个东西,他恼羞成怒般地扬手,诡气翻腾,咔嚓一声脆响,江以岚微微侧目,看见了袖中仅剩一半的铜链。
“往昔不可忆,”江以岚收回目光,“此事并非梵音之责,你如今的作为又同当年那些大诡有何……”
噗嗤——
接连透支的身体终究还是慢了一拍,长剑贯穿胸膛,几乎是刹那间的功夫,反噬的报应和诡气余韵冲击经脉,江以岚瞳孔微缩,眸中映出对方冷酷无情的模样。
经年累月的风雨磨出堪比寒冰的心境,身体重新铸起千层防御,崇道站在半空,神色高傲冰冷,长剑却在无声颤抖。
江以岚动了动唇,忽然偏头,闷出口血。
“信口胡言,”崇道喉结滚动,重重喘了两下,“你此般执拗,也因私心杂念,不过是借梵音之威冠冕堂皇,多听两句风声便自以为是,既然后裔没了……”
尾音沙哑,风稍掀起发尾,露出那双猩红的眼眸,几乎是狼狈仓促地,他憋出冷笑:“那便拿你来赔我。”
咔嚓。
长剑搅进心脏,锋利的剑刃在这一刻仿佛生了倒刺,牢牢固定在了心脉正中,殷红汇聚成流,但还没有结束,因为长剑另一端的崇道绷到极致,诡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剑尖。
江以岚半阖着眼,诡气张开血盆大口。
距离突破仅有一线之差,俊美的脸上爬上狰狞,心境颤动,旧日的沉重几乎要淹没口鼻,他握紧剑柄,额头冷汗频出,双耳却是闭塞的,仿佛只要固执己见,一路到黑,就能躲避心底最深的伤痕。
“……”
天亮了。
云开雾散,流光倾泻,漫长没有尽头的道路绵延至废墟深处,雪里鸿边挂起来年的灯笼,火光一簇一簇,紧挨房门,照亮孩童回家的路。
身影浮萍坠落,江以岚失了力。
争吵的诡修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停下手,抬头仰望,那如凤尾蝶翻飞的裙摆褪去矫健,只有胸前血花争艳,开出生命最后的色彩。
半空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如城池烟火,江以岚眼睫轻动,双唇微启: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胸膛起伏不定,崇道仓促憋出笑:“不然?”
江以岚却道:“我不做无把握之事。”
“……”
急速的下坠并未带来丝毫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手腕内侧灼热滚烫,不知名的契约顷刻发出璀璨的光芒,在这危机万分的时刻,江以岚突然笑了。
她说:“你机关算尽,以身入局,欲意诱偏梵音,但棋差一步,错在修为之距。”
“……”
“佛光天生克诡,若想取得胜算,定要修为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