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帆见他满脸红晕，心情却愈发不爽，经他提醒才注意到不妥，说明此类状况时有发生，他早已习惯。

他牵着他坐到树下，一边替他整理敷在右腕的玉绸，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与姜逸何时认识的？”

简南神色为难，欲言又止地说道：“我…”

段重帆晓得他在为难什么，压低声音说道：“我知你体质特殊，所以你无需告诉我前因。”

简南恍然一愣，明白他话中体谅之意后，莫名觉得心中酸酸涨涨，“…我与他是在八云寺相识。”

也就是十五岁离开蔚城之后。

段重帆想起姜逸所说，下意识「切」地冷笑一声，心道：“十五岁也算自小，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简南听见他的笑声，丈二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你怎么了？”

段重帆摇了摇头，心中止不住地嘚瑟，“没事，就是觉得有些人喜欢夸大其词，着实可笑。”

他抬手替他清理鬓边的碎发，试探着问道：“你们方才在里面聊了什么？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受他高涨情绪感染的简南本还在笑着，闻言上扬的嘴角一收，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

段重帆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继续替他整理绸带，笑道：“是现在不能说吗？”

简南低垂长睫，动作轻缓地摇了摇头，“以后我也不会说，你不要问了。”

“……”段重帆包扎的动作一顿，转头惶然无措地看向他，蓦然觉得心中寒意陡盛，空空荡荡的。

姜逸能知道，他却不能知道？

他不明白，简南本人分明在自己眼前，近在咫尺，可为何每次想要了解接近他时，又像隔着千山万水、天堑沟壑一般，可望不可即。

叫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说什么能拉进和他的距离。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师弟」。

段重帆回头看去，李鹤雯和姜逸一齐走了出来。

李鹤雯只一眼就瞧出他眼神中的忐忑不安，神色凝重地问道：“重帆，你怎么了？”

“没…咳，”段重帆心中难受，喉咙也堵得严重，轻咳了一声，“没事。”说完低头快速系好绸带，起身去到她身边，“师姐，你可还好？”

“鬼印已除，别担心，”李鹤雯视线在他和简南二人之间来回打量，失笑道：“发生何事了？你怎的这般失落？莫非是想家了？”

简南听她这么说，转身看向他，见他情绪低落，默默拧紧了眉头。

段重帆扯动嘴角，强行露出一个微笑，“我…我在想接下来是回宗门，还是继续在外历练。”

李鹤雯宽慰一笑，道：“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又没有人会拦着你。怎的得了自由还不习惯了？”

当时在剑宗苦修时，他日日夜夜想的都是早日能回蔚城见家人和简子辰。如今得偿所愿，也无甚邪祟作恶，一时还真不知该往何处去。

段重帆长舒出一口浊气，笑道：“鬼市一事闹得这么大，我还是先回去向师父他老人家告罪吧。”

这时简南起身向他走来，柔声唤他：“重帆…”

“哦，要回去啊，”李鹤雯手肘架上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回去之前先替我做件事情呗。”说着递了个册子给他。

她身后的姜逸绕过他们，挡住了走来的简南，“子辰，炼丹可去寺中丹房，你若需要，我可早些传讯回寺。”

“好，等我…”

段重帆强迫自己忽略他们二人的对话，“这是何物？要我做什么？”

“哎呀，”李鹤雯拍了拍他的后背，“这可是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非你不可。具体事宜我都写在里面了。”

放在往日，段重帆定会仔细翻查，眼下他心中难受焦躁，没这份心思，答了句：“知道了。”而后接过书册，快步飞身离开了，手腕正好与简南指节修长的手错过。

简南左手在空气中微微一握，仰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喊道：“重帆，你…”

可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一溜烟地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李鹤雯狐疑地「嗯？」了一声，双手环胸，左眉上挑，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你们吵架了？”

简南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而后抿紧嘴唇，不作任何解释。

见状李鹤雯叹了声气，低声道：“碧光云天真是一脉相承，你比你师兄柳昊还要气人，不说了，我也走了。”

她踏步腾空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简南和淡然笑着的姜逸面面相觑。

-

段重帆走远后，稍微平复了一会情绪，拿出书册，却在翻开的瞬间瞬间愣在原地。

…这竟是一本账册。

上面详细记载了李鹤雯在何年何月损坏了鬼市的哪个物件，时间竟然长达十几年，甚至这次他和简南造成的损失也算在了里面。

“师弟，此本为副本，原本在老东西手里。待债务还清，我会亲手将玉牌内的信息交给你。放心，我已协商过，老东西不会伤害你。”

难怪她看着这么疲惫，原是算账算的。

现在返回去找她，肯定行不通，而且他暂时不想见到简南。

玉牌中有什么他也不在乎了。

不过正好手上的灵石够还债，他便返回了鬼市，甫一到门口他便感觉到腰上一热。

鬼市之主那缺德的老东西几乎是立刻出现。

段重帆一手拿着储物袋，一手持剑，冷声厉目与他对峙，“账本拿出来。”

鬼市之主二话不说，扔出账本，“接好。”

段重帆也不犹豫，将储物袋抛了过去，“拿着。”然后在接过账册的一瞬，立刻将其销毁。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左脚动不了，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黑色的鬼婴虚影抱住了他的小腿，猛然大惊失色，惊疑道：“灵石都给你了，你要做什么？翻脸不认账吗？”

鬼市之主面具下的金色双瞳转动，漠然直视他，“吾在清点数额。”

“……”段重帆一时无言，放弃挣扎后蹲坐在地上，打商量道：“数量够的，还多了一点，所以你能顺便把我身上的鬼印清除吗？”

鬼市之主头都没抬就拒绝道：“不要，鬼印于你生活无碍，且以后讨债派得上用场。”

敢情是要防着李鹤雯。

“…好吧。”段重帆也不多勉强，等清点完毕，他毫无预兆地问道：“我接下来不知道去哪儿好，你给我指条路呗。”

鬼市之主毫不犹豫地指了个方向。

段重帆顺着他的指向一看，西南方，云城，“我为何要去那儿？”

鬼市之主：“离得近。”

段重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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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他在见到简南被圣婴砸中，情急之下的呼叫声几乎昭告了在场所有人他们的身份，

据他对那缺德老东西的了解，木牌上的「狗」定是他故意撤去，还顺便把传言中的罪名给坐实了。

如此倒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谣言经过众说纷纭，终究成了：他们二人私斗引起鬼市之主出手调停，导致鬼市至宝丢失。

-

鉴于无处可去，段重帆还是去了云城，寻了家客栈便瘫在床上，彻夜难眠。

这一夜，他脑中将七岁起自己与简南经历的点点滴滴回忆过一遍，又把从留仙城相遇至今半年多内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

来回往复，翻来覆去不知多少次后，心中是茫然又空荡。

从蔚城到留仙城，再从芦苇镇到鬼市，他对简子辰这般执着。

可反过来，于他而言，他有这么重要吗？

他们真称得上是至交好友吗？

段重帆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若答案无法让他满意，那么他入仙门的理由便不算成立，但好在只会影响心情，不会影响道心。

“呼…”他从床上坐起身，见窗外天色大亮，不再耽搁，打算直接回天山剑宗。

没承想走出客栈没多远，经过府衙时，一声悲恸凄厉的嚎叫冲入耳中，“你们为何不肯派人帮我找娘子？”

段重帆循声望去，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围在府衙门口，声音正是从人群包围中传来。

听声音是一名青年男子，“我来了这么多次，你们次次都搪塞我，还对外宣说我是个疯子。我根本没疯，我娘子她失踪十天了，你们不闻不问，还造谣生事，是人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些不明情况的人在问：“这是发生何事了？”

“哎呀，是杨家那小子杨宿宁，他得了癔症，硬说自己成亲了，妻子名为柳悦，十天前失踪。”

“且不说他压根没成亲，官府也派人去查过了，咱们云城压根没这号人呀，官府便就此结案了，也没追究他虚假报案之责。岂料他日日来此哭闹…”

“是他呀，家中父母也都不在了，无人管教，可总不能让他一直来这儿闹吧？就没其他办法吗？”

“我听人说…”

“都肃静！”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众人火热朝天的议论，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来人继续说道：“杨宿宁，本官念你家世凄苦，故网开一面，但你数次前来扰乱官府，屡教不改，屡劝不退，成何体统！今日不再留情，来人，把他轰出去。”

“是！”

而后人群被迫从内向外散开了一条通道，两名官兵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人走了出来，他们把那人拖到不远处，往墙边一扔，警告道：“你要再来就不客气了！”

那边身着官服的官大人高声说道：“大家都别看了，快散了吧。”说完便转身进去了。

门口众人见无甚好看的，就此离开。

段重帆却觉得若人神智不清，患有癔症的话，那他大多数情况下会前言不搭后语，描述的语言和逻辑亦会混乱矛盾。

可杨宿宁这十日以来，每日说的是一样的话，来此目的也只有一个。

故而他认为此事有些蹊跷。

待到人群离散，杨宿宁靠在墙边，神色颓然萎靡，脸上布满泪痕，嘴里念念有词：“呜呜呜，娘子，你到底在哪里？”

段重帆上前试探着问道：“可否同我说说你家娘子样貌？”

杨宿宁用一双泪眼盯着他瞧了半晌，抬袖擦干眼泪，“好。”

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神情时喜时悲，有时还会用手指抚摸空气，好似在轻抚爱人的眉眼、鼻梁、脸颊…

他情绪虽不稳定，可描述得十分细致准确。

段重帆听完了然地点了点头，心下已有判断：杨宿宁确实有一位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