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南要去八云寺的消息传得天下皆知，可段重帆总觉着有些许怪异之处。
须知此次仙武大会是碧光云天和天山剑宗被禁赛十年后的第一届，以简南的性子，不去留仙城照看师弟师妹们，却选择去八云寺，还如此高调？
虽说八云寺有他的绘生笔在，可两件事时隔近一个月，完全来得及兼顾两处，那他为何偏偏缺席仙武大会？难道是遇上困难耽搁了？
那柳昊作为大弟子为何能去？
段重帆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抓得发冠松散，发丝凌乱，在这儿胡思乱想也想不明白，等去了再说吧。
乞丐伤势已经康复，厉鬼三弟也恢复正常，他们终于能出发。
因八云寺在鬼市附近，又会途径云城，段重帆打算带他们去城里备置几件新衣。
此前为了低调行事，他们在富文镇选的衣裳布料粗糙，形制普通，颜色晦暗。
这次他打算选些正常的款式。
好歹乍一眼看上去，不会叫人认定他们是乞丐吧。
他们本就是从云城前往留仙城，如今返回也算故地重游，而厉鬼早前提起过清莲观，眼下又要路过，顿时心痒难耐。
“大哥，是不是马上要到清莲观了？”
“怎的，你想去瞧瞧？”
厉鬼娃娃手脚并用地趴在他胸前，仰头用一双豆豆眼看他，话语间有些迟疑：“我想去，但是我会不会暴露？毕竟是道观，指不定有修为高深的大能道士坐镇呢？”
段重帆冷笑一声，轻蔑道：“再厉害能比得上你大哥我？你要去求那观里的神仙，还不如求我？”
“大哥你可真自信，那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一处道观而已，去了能做甚？”
厉鬼瞬间陷入沉默，虽然这破布娃娃无法作出表情，但只瞧上一眼就能发现他此刻失落得魂都快散掉。
乞丐见状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我也想去山上道观看看，你若是着急就先去城里，我和三弟慢些过去就是。
“你不怕追杀你的人找上门来？
“三弟能保护我，对吧。”乞丐说着把娃娃从他怀里抱了过来。
“能能能，”厉鬼立即伸臂按上他的脸颊，他当然明白他二哥的心思，心下感动欣喜，道：“二哥，你对我真好，比大哥好多了。”
段重帆忙凑到他们身边，仿佛气急而笑：“你这十年小鬼是不是学的坟头草的本事？怎的风往哪吹往哪儿倒？说翻脸就翻脸，而且我何时说过着急赶路不带你去？”
厉鬼娃娃爬到乞丐左肩，揪着他的发尾，站直身体面朝段重帆：“那大哥你愿意和我们去了？”
段重帆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绣着桃山印记的小肚子，边戳边说：“自然能去，你也不必担心自己暴露，娃娃体内的法阵会保护你。”
厉鬼若是人类，定然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大哥，你对我真好。”
闻言，段重帆脸上笑容收敛几分，轻叹了一声：“…等你恢复记忆再说这话吧。”
乞丐和厉鬼三弟一齐看向他，后者疑惑问道：“大哥你为何要这么说？”
段重帆转身避开他们的视线，低声回道：“没事。”
厉鬼想去那清莲观，主要是因为先前在云城内听到些轶事。
那清莲观与寻常道观不同却又相同，都在山上，爬上去累人得很。
可观中的人却说自己不是道士，是前来还愿的普通百姓，说是观中的规矩，若能得偿所愿，还愿只需在观中侍神洒扫。
侍神时长全看个人自愿，一日或两日，甚至一个时辰都行。
观中有人安排寝食，当然掌勺、种菜、铺床、洗衣的都是山下百姓。
如此看来，这清莲观与其说是道观，其实更像是任何人都能借宿的客栈。
段重帆听了厉鬼的描述，蓦然嘴角一扬，忍不住轻笑出声。
厉鬼见此问道：“大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笑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可乞丐迅速反应过来，问道：“你去过清莲观？”
“……”段重帆脸上笑容一收，冲他翻了个白眼，故作凶狠地说道：“你闭…”
话刚说了一半，乞丐就朝他淡淡瞥了一眼，他忙把话头顿住，反倒下意识地闭紧自己的嘴，无辜地眨了眨眼，似哀视埋怨。
“你为何要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呢…”
“四周又没有其他人，为何不能说？”
“你如此轻易就看穿了…我的刻意隐瞒不就显得格外蠢？”他说着还有些委屈。
乞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半阴半阳的脸上诡异消失，忽的多了几分活力生机。
他眉眼一弯，忍俊不禁道：“那我下次不说了。”
“你压根没有信用，你自己算算答应过我几次，还不是次次都拆穿我。”
“…紧要关头我必不会这般做。”
“那好，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清莲观在无极山上，登山一路绿意环绕，风景宜人。
担心乞丐体力不支，段重帆时不时地会把他背起来赶路，任劳任怨。
厉鬼娃娃看着他们劳力费神，想帮也帮不了，只得坐在他们肩上，强逼着自己忽视他们的粗喘呼吸声，欣赏风景的同时还有闲心问道：“这山叫无极山，道观为何要叫清莲观？”
段重帆体力比乞丐好上许多，却也不敢随意动用死怨之力，免得遇上几个像温兰岳这种专挑荒山野岭走的仙门弟子，他可不想出手伤人。
而且据他所知，这道观与碧光云天关系不浅，他呼吸急促地回道：“这道观以前就叫无极观。”
“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你…你大哥我知道的可多了去了…”段重帆背着乞丐站定后，平喘片刻，“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寺庙道观都在山上吗？”
厉鬼三弟沉思许久，说道：“整日焚香烧蜡，怕熏着别人？或者是山高能只手触天，神仙显灵也容易些？”
“呵，”段重帆似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后轻笑一声，道：“美其名曰是离神仙更近，其实是因为爬上去得废老鼻子劲，人参拜后发现不灵，想掀他们屋顶也没力气，或是嫌太远，懒得回去。”
“…大哥你是说这道观不灵吗？”
“灵不灵得去了才知道。”段重帆压根不信这些神仙，可心下又觉得他的魂体能够被保全，大概真是苍天眷顾。
因他们上山走的是小路，并未遇上那些上香敬神的百姓。
厉鬼娃娃走到半山腰就跳了下去，在前路上蹦蹦跳跳，好不快活。
段重帆看着他如此舒爽自在，心下也跟着松懈，脚下轻快地踢踹着一颗尖锐的山石，这时耳边传来一道温热的气息，“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耳朵被轻柔的呼吸撩动轻颤，一阵心痒难耐，刚放松的心脏再度一紧，还砰砰砰地加速狂跳。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侧脸蓦然触碰到两瓣柔软，整个人身体一震，心下一惊，吓得他猛地往前踏出几步站稳，仰头躲开时正好对上乞丐澄澈无辜的目光。
只见他头往后挪，乌瞳紧盯着刚才脸侧上被他嘴唇触碰的地方，贴心地抬袖替他擦了擦，歉然道：“不好意思，不小心碰到你了。”
他说得泰然自若，云淡风轻，大概觉得此等亲密接触不甚妥当，但又没有那么不妥。
段重帆感受着粗布在脸上唰唰蹭动，仔细观察着乞丐的神色，并无半点不自然，那一碰多半是无心之举，可他此前对他的那些心思…
为此他本打算保持距离直到八云寺再把他甩开，怎的就忽然越线了呢？
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因他这模样好像没开情爱一窍似的，要是不小心助他开了这一窍，那事情不是变得更麻烦了？
他可不想背上这种情债，就让他这么糊涂下去吧。
“没…没事，咳嗯，这山路偏僻崎岖，我背…”段重帆话未说完就停下，心道：“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关心他。”如是想着，他手上力气陡然一松，“你自己走吧。”
乞丐猝不及防地坠到地上，正好踩上被他踹过来的石头。
如裂帛一般的肌肉撕裂声自脚底沿着右腿传入耳中，疼得他五官皱成一团，咬紧牙关发出「嘶」的一声，双手晃动着也无法维持平衡，整个人身形一歪，朝后仰倒。
“小心。”段重帆见此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朝这边一带，导致他扑到了自己怀里，脸还正好贴在他胸前。
就在他疑神疑鬼地思考他会不会开窍的时候，突然…
“嗷！”段重帆瞳孔猛缩，发出一声痛呼后，抬起左腿疼得在原地跳脚。
“嘶…”他把裤腿扯起来一看，小腿都青了一大块，垂眼狠狠瞪着他，厉声质问：“你作甚要踢我？”
乞丐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按住自己的右脚，仰头冲他翻了个白眼，红着眼眶气愤道：“你这人…要放我下来就不能早些说？我腿才好，脚上又扎了个洞。”
段重帆表情怔愣一瞬，他很少见到乞丐这么生气，忙蹲身仔细一瞧，就见鲜血从他鞋底汩汩涌出，血色晃眼，惹得他心里一紧，竟这么严重…
他忙握住他的脚踝，替他脱下鞋袜，就看到他脚底被那尖石戳出一个深深血洞，鲜血淋漓，看得他头皮发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发出「嘶」的一声轻呼。
反应过来后，单手结印运灵，捏出一团清水替他盥洗脚底，将碎石灰尘清出，来回数次后，数团被血色晕染的清水被抛到远处。
他拿出伤药，见他疼得小腿肌肉绷紧抽动。
在上药前，特意提醒道：“这一下会有些疼，你忍着。”
乞丐那白皙的半张脸早已疼得惨白，脸上冷汗涔涔，眼中半是担忧半是害怕，他缓缓点头，“你直接上药吧，最好快些。”
段重帆取出包扎用的白布，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粉洒在那血窟窿上，在乞丐还没反应过来时，手掌连带着白布按了上去。
“唔！”乞丐浑身一震，双眼瞪大，眼眶红了一圈，牙关紧闭，满目惊惧地看着他，狠狠抖了个激灵，小腿猝然往回一扯，几乎把脚从他手心抽出。
段重帆不敢迟疑，一手死死握着他的脚踝，一手调转白布包扎，完成后，他再按上他疼得直抽抽的小腿，上下摸索捏揉缓解他肌肉的僵硬紧绷，同时安抚道：“忍一会就不疼了。”
乞丐双手揪住裤腿，十指用力到发白，几乎将布料抓烂，片刻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呼…”抬袖擦干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水。
这时厉鬼的呼唤声传来：“大哥二哥，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马，马上来。”段重帆回道，他看向乞丐，心下无奈：这下好了，不想背也得背了。嘴上低声嘀咕道：“脚底板怎的这么薄…”
这话说得声量极低，却还是被听了个真切。
乞丐吸了吸鼻子，指尖轻轻揉弄着发红的眼尾，“你自己摔上去试试看。”
段重帆瞥了眼地上尖锐处沾着大片血迹的石头，还有地上的一摊鲜血，喉结上下滚动一下，道：“试就不必了吧，等会没人背你了…”
“你还有力气？”
“当然有，我身强体壮，把你背上山没问题。”
乞丐双目狠狠剜了他一眼，怒然道：“那你为何要突然把我扔下来？”
段重帆干笑几声，解释道：“手滑了……你信吗？”
“…我现在不想同你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