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段重帆仍不清楚那夜简南究竟是如何把他从山上背下。
在见到他吐血之后,他脑中一片混沌,周围人影来往,兵荒马乱,戚戚哭嚎,嘈杂吵闹,导致他即使紧紧搂着陷入昏迷的简南,贴在他的胸口,都没法聚焦听清他的心跳声。
有人试图把他们分开,他转头看了眼来人,视线却模糊一片,紧接着是悠长荒寂的黑暗。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到了第四日的晚上,可身上高热仍未褪尽。
听严庆和马皓所说,段简两家认为此事发生得太过蹊跷,两个孩子的病情十分严重,可朝灵寺也无法给出恰当的解释。
段启泽和裴芳把段柔安置好后,就一直守在他身边。
若有事情必须处理,段启泽再出面解决。
段重帆醒来时,他正好离开。
裴芳听见他醒来的动静,忙从软榻上起身,快步走到床边,却忽然腿软,险些扑了上去。
“娘…咳咳…”段重帆一开口嗓子就是剧烈的疼痛,嘶哑得只能说出一个字,便咳嗽个不停。
“怀星,怀星你终于醒了。”裴芳情难自抑地哽咽道,她坐到床边,双手颤抖着抚上他的侧脸,甫一眨眼就落下泪来,“你高烧整整三日,娘亲还以为…呜呜…”
“我没…事…咳咳…”段重帆说起话来十分艰难,还安抚似的偏过头,侧脸在她温暖的手心蹭脸。
裴芳把手移上他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倏地松了口气,“温度终于降下去了。”
段重帆点了点头,再深呼吸了几口,喘了几声才继续说道:“娘亲…简…子辰…咳咳…他…他如何了?”
裴芳仍在低声哭泣着,把这三日的情况简单给他说了说:“娘亲和爹爹一直守在你身边,子辰那日情况不太好,但眼下你先养好自己的身体。”
段重帆头脑昏沉,只注意到那句「情况不太好」,那天见他吐血后,他心中除了恐慌、担忧之外还有愧疚。
他觉得自己做了蠢事,让他无故遭难受罪。
醒后第二日,他的嗓子便好了许多,多名大夫诊断都说他身体已无大碍,裴芳这才放下心,回院好好休息。
段启泽特意来找他,把他带到院中晒太阳,轻轻抚摸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低声喃喃:“才病这么几日就瘦了这么多…”
言语中的关怀清晰可知,而他自己眼下青黑一片,眼中还有红血丝,也是好几日没睡好觉。
段重帆看出他神色之中的疲惫,低头自惭形秽地说道:“…爹爹辛苦,你先回去休息,我等会自己回屋即可。”
“爹爹不困,怀星,那日在朝灵寺究竟是怎么回事?”
段重帆垂在腿上,自如伸展的十指瞬间捏紧,他深深吸了口气,将那日的事无巨细全说了出来。
可据段启泽所知,朝灵寺偏殿之后没有另一扇门,周围也并没有那棵大树,但他也很确定自己儿子所说的都是实话,所以…
“那是一处法阵,设阵者实力强劲。”
段重帆想不明白,“可我和简子辰是如何进去,又是如何出来的?”
段启泽猜测道:“许是子辰被那设阵者控制,暂时能进出法阵,又或者是因年代久远,法阵失去隐蔽功效。”
其实在他看来,大概是前者,若是后者,法阵失效应当早有预兆,那些僧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段重帆却觉得两者都说不通,因为在简南摆完那些石头后,出口就没了,但他更关注的是:“法阵与他吐血有关吗?”
段启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舒出,“法阵已再次关闭,无法破阵,也无法找出原因。”
“他情况如何?”段重帆问得很是忐忑,他甚至还记得他的鲜血的温度,黏腻湿热的触感。
当时情况紧急,他口中不停呕着鲜血,好像要把全身的血液都吐出一般,也许他已经…
段启泽叹了声气,“子辰身体本就虚弱,目前仍在修养。”
“那他…”
“他还没有醒来,但我和你娘亲已送去许多灵药,你先修养好,再自己去探望他吧。”
段重帆也是如此打算,在这之前,他总是忍不住想见到他后应该说什么…
若是他病得严重,那便不能提,可他担心自己忍不住…
那是不是不见他更好?
可他真的很想见他。
真当他痊愈之后再去简府,他纠结许久,忐忑不安地走到门口,却没想到简南早已替他最好选择。
他被拒之门外。
简南不愿意见他。
段重帆心中的难过霎时被抛到脑后,他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缓缓点头后便转身离开。
到了晚上,他通过墙上的木板桥偷偷翻到药房,没承想严庆守在院中,而且正对着他跳下来的墙角。
被抓个正着的段重帆:“……”
严庆微微叹了口气,神色冷淡之中又透露着无奈,“少爷说的对,段少爷你白天来不成,晚上也会偷偷翻墙过来。”
段重帆晓得简南已经醒来,心下松了口气,他看向严庆,神色坚定,“我想见他。”
“少爷不愿意见你。”
“我和他是朋友,关心他是应该的…”他的脸正对着严庆,眼睛却斜向药房,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
严庆明白他在想什么,偏头望向药房,甚至声音比他还大,“段少爷你再大声些,少爷也听不见,屋内设有隔音法阵。”
段重帆此时没有与他周旋的心情,往前踏出几步,“让我进去。”
严庆不肯退让。“不行。”
“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但是…”
“段少爷,”严庆蓦然提高嗓音,脸上冷漠的表情也出现了裂痕。
“抱歉打断你的话,担心你误解,我还是解释一下,你对我家少爷的关怀照顾我心知肚明,对此我也很是感激,但为了少爷,你不能进去。”
“所以,他确实不想见我。”
“是不能。”
不是不想,是不愿意,是不能,可是…“为何不能?”
“少爷仍未醒来。”
段重帆反问道:“那这些话是他何时说的?”
“两日前,他在吩咐我此事后,就再度陷入了昏迷。”
“他可有说原因,或是其他的什么。”
严庆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言语间隐有颤抖,“少爷还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段少爷你。”
段重帆又朝前走出几步,语气急切道:“什么话?”
“他说,迟早要发生的事…没必要哭。”
闻言段重帆愣了一瞬,而后迅速侧身,箭步朝药房门口奔去,而严庆一未经修炼过的小厮如何比得过他。
最终他抢先推开了药房的门。
而严庆为减小响动收敛了动作。
段重帆回身看了他一眼,神色严肃地关紧了房门。
进房后,他垂头沉默半晌才转身。
这药房他还是第一次进来,从外看有寻常房间两倍大,曾经他好奇问过简子辰缘由,但他说得很是简单,如今他亲自进来后才知为何。
一进门就是一处偏室,摆着好几排药架,床榻上的被褥虽铺叠整齐,但有睡过的痕迹褶皱。
简仁章和卢君宁这几日应是守在这儿,眼下不在,大概有要事处理,如此也方便了他。
但他并不觉得开心,药房的人越多,说明简南病得越严重。
他小心翼翼地踱步到内室门口,手掌贴到门板上后,再发力慢慢推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泛着微光的法阵,他看向屋内的窗户,上面也有类似的法阵,但作用应该大不相同。
幸亏他今日穿的鞋底很软,加上屋内地上通铺着地毯,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自然也不会惊醒本就昏迷不醒的简南。
段重帆如愿见到简南,迈着大步坐到床边,他的视线从他好看的眉眼一路向下,经过密长如鸦羽的睫毛,再落到毫无血色的嘴唇、尖瘦的下巴。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他爹爹的话:才这么几天,好不容易长点肉就全掉光了,又瘦成了皮包骨头。
他把手伸到被褥之下,摸索到他的右手后紧紧握住,一如往日的温暖柔和,却绵软无力。
心中酸胀难受,鼻尖也泛起一阵涩意,他勾背低头,侧脸贴到他的胸口,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却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转而把头埋在他肩上,深呼吸一口,血腥味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浓重的药味。
简南始终觉得自己活不长,对其他人的疏离冷淡,是他早有预谋。
思及此处,段重帆便忍不住落泪的冲动,自他懂事后,好像每次哭都和他脱不开干系。
他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发现自己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哽咽开口:“简子辰…你答应我,你不要死。”
简南自然无法回答。
段重帆担心被其他人发现,又待了一会才爬墙回去,可刚上墙便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声。
他循声走去,还没靠近就听到卢君宁心碎地质问道:“子辰他还不到十五岁,为什么!?”
她似乎说完这话便晕了过去,简仁章慌乱无措的声音传来:“君宁,君宁!大夫,您快替她看看。”
这段对话叫段重帆心尖猛地一颤,他立刻回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心中不停自我安慰:“不会有事,简子辰不会有事的。”
但那串平安佛珠终归是没能带回家,他为他准备的那件披风上面也沾染了血迹,无法洗净。
从翻墙那日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开始潜心修炼,连挥笔作画的闲情都没有。
段柔想同他玩耍也被他拒绝。
他还想办法往简家送了许多灵丹妙药,有一日甚至偷偷地把段家传家宝——一枚巴掌大小的血玉送到了简南的手上。
然后他又挨了一通胖揍。
“爹爹你不是说过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吗?我想救简子辰。”
“呵,”段启泽似乎被气笑了,“此前我和你娘亲说血玉的重要性和使用方法时你不仔细听,前些日子的话你倒记得这么牢,那我可有叫你犯蠢?”
被自己亲爹指着鼻子骂蠢,段重帆不敢反驳,却也不服气,“血玉不就是灵力充沛,相当于一条灵脉吗?是疗伤圣物,我哪里蠢了?”
“当年你卢婶婶难产之时,你爹我仅是把血玉用特质的盒子装好带到房中,不敢打开也不让她接触。你倒好,不管子辰能否承受,直接贴身放他身上。”
闻言段重帆惊出一身冷汗,抖着声音问道:“那,那他现在可还好?”
“幸亏你简叔叔发现得及时,不然你小子…”段启泽说着缓缓吐出一口气,再难压抑心中的怒火,高声怒道:“你给我在家中静静待上几日,哪儿都不许去!”
“……”
段重帆被关禁闭,一连数日都待在练功房,他喜笑颜开地看着自己手心攥着的一团水气。
他幼时就已测过灵根,是单水灵根,此前他意不在此,也就没有专心修炼,所幸没有太迟。
简南自小体弱多病,并未测试过根骨,修仙求道太过清苦。
他家人和他自己都没想过要走上这条道,也许已经错过常人修炼最好的起始时间。
但他段重帆可以,这些年简家重金购买了许多灵丹妙药,就为了改善他的体质,却治标不治本。
而仙门能人异士数不胜数,经书典籍如恒河沙数,他想自己定能找到一个彻底解决的法子。
仙门每隔五年展开一次选拔,参与选拔的人必须年满十五岁,而对于测出天赋极高的孩子,各大仙门亦有记录。
段重帆要去也自然是去第一仙门天山剑宗。
他把自己要参与仙门选拔一事告诉段启泽和裴芳。
两人心有不舍,但也没有阻拦。
他去找简南,仍然被拒之门外,加上简仁章和卢君宁一直守在药房,他只能拜托严庆传话。
“我要参加仙门选拔,简子辰,你要不要参加试试?若幸运的话,我们能进同一个门派。若是你去不了,我也会找到治好你身体的法子。”
没过多久严庆就传话回来,只有简单的一句:“我尽量。”
十五岁生辰那日,他们都没能见到面。
直到中秋之夜,再过几日就是仙门选拔,段重帆心中烦闷,出去透气,沿着热火朝天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