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帆一动不动地盯着丹药玉瓶出神。
乞丐见状心下好奇,问道:“这是温兰岳给的药吗?”
“…不是,这是我的,也是你方才服用的那瓶,比他的有用。”
“怎么了?没有了吗?”
“还有。”
“…那你为何一直盯着看?”
“因为瓶子好看。”
“……”
段重帆把药瓶收回储物袋,走到他身边,“把衣服脱了,等确认你伤势无碍,再待上一天我们便出发去八云寺。”
“好。”乞丐配合着他的动作,任他把自己上半身衣服褪下。
他身上的皮肉伤已全好,主要是断裂的骨头肉眼观察不出来,加上他身上再度转黑,只能摸骨检查。
温热的指尖贴上后背,乞丐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段重帆吓得连忙收回手,柔声问道:“很疼吗?”
乞丐摇摇头,挪动身体,背对着他,瓮声瓮气地说:“…不疼,就是有点痒。”
“那我轻点?”
“…你快些吧。”
段重帆盯着乞丐的后背,眨了眨眼,喉结滚动一下,发出「咕嘟」一声轻响,为何他会感到紧张?
他抬手狠狠掐了自己脸颊一把,想叫自己清醒些。
可等伤势检查完毕,他还是出了满头大汗。
“其余的已无大碍,除…除了右肩,不过很快也能康复。”
“好。”乞丐坐起身来,视线落到他侧脸,眉心一拧,“你右脸怎么忽然红了?”
段重帆屈身替他整理衣服,干笑几声说道:“方才被蚊子咬了,挠了几下。”
“…蚊子?”乞丐仔细环顾一周后,“我没瞧见什么蚊子,嗯,腰带系得太紧了。”
“哦,我给你松开些,”段重帆见成功转移他的注意,心下松了口气,系好腰绳后,碰了碰他的腿侧,“把腿抬起来,我给你按按脚踝。”
“已经痊愈,不用再上药。”
“后边还得赶路,得做好保养,避免劳损,动作快点,不然三弟得在外边玩疯了。”
乞丐拗不过他,只好点头同意,药油被揉按得温热略烫,浸入脚踝,略微转动后,明显感觉到滞涩感消减,活动也更自如。
“你经常受伤吗?为何感觉你对包扎化瘀这么熟练?”
段重帆摇摇头,“不是我,是我一个好友,我只是替他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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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对简南态度彻底改变,一是他伤到了他的左眼,二就是一年后发生的事情。
自从他娘亲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找子辰」后,他便再也没找过他,还差使马皓将墙边的木板桥拆除。
大约一年的时间内,他似乎改了性子,上学听课、画画、修炼全不落下,还兼顾着和叶云天他们三人来往,每日充实又忙碌,偏偏不敢打听简南的消息,家中也无人敢提。
而简南,他从左眼受伤后,再没有回过学堂,仿佛闭门不出一般。
有人问起他的去向,蔚城有名的纨绔叶云天听到后瞥了眼段重帆,贱兮兮地说道:“我听说,听说那汤药罐子的眼睛要瞎了。”
然后,段重帆就把他压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其他人压根不敢靠近。
叶云天打不过他,嘴上却不肯输,用手抵着他的下巴喉咙,一边疼得叫娘一边骂:“段怀星,你干什么?”
段重帆膝盖压在他腹上,握拳直冲他脸上去,“你长着嘴不会说话,我给你打烂了算了。”
“你为那汤药罐子打我?”
“等我把你打得下不了床,一辈子都得喝药,我看你还会不会这么取笑别人。”
“唔,你,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眼睛就是你弄瞎的!现在来装好人替他出头?”
段重帆无法反驳,狠狠地咬了咬牙,呼吸变得急促沉重,他一拳高高扬起,猛力落下。
叶云天被吓得闭上眼睛,尖叫出声:“段重帆!!”
「砰」的一声闷响砸在耳边,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叶云天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正好看到段重帆把拳头从他脸侧拿起,温热的鲜血滴到脸上,他抬手抹了一把,又尖叫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早前去请夫子的人终于把人带了过来。
“段重帆,你在做什么?!”夫子走到他们二人身边,看见倒在地上、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叶云天后,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气急了指着他,手止不住地颤抖,“你,你…”
「你你你」好半天,本着读书人的涵养,老夫子怒骂了一句:“你真是顽劣不堪!”
可这话在段重帆听来压根不痛不痒,不如他右手的疼痛,更比不上他心里的难受。
那天夫子亲自送他回家,同裴芳喋喋不休地抱怨一通,大概是说此子顽劣难训,老夫无能为力。
裴芳只好保证会在家中好生劝导孩子,等教导好后再送他回学堂,总算平息了夫子的怒火。
把人送走后,她吩咐下人准备好伤药温水,赶去段重帆住的院子。
屋内门窗紧闭,暗淡昏暗,裴芳摸索着点亮屋内灵灯,发现他无精打采地靠在床边,蹲坐在地。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过下人端来的水盆,吩咐他们出去后,走到他身边坐下,抬起他的右手,心疼地捏了捏他的手心,用沾水的丝帕替他清理伤口。
“你这孩子,手不打算要了?不是说要当举世无双的名画家吗?”
段重帆疼得身体一抽一抽的,却没呼痛,他垂头低声道歉:“娘亲,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夫子说是你无故动手,娘亲我是不信,只想听你自己说。”
段重帆淡淡看了她一眼,见她眉心紧蹙,靠在她肩上,安抚似地蹭了蹭,“我就是…看不惯他。”
“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
“也不是…今天我冲动了些。娘亲,我暂时不想去学堂。”
裴芳宠溺地掐了掐他的脸蛋,轻笑道:“你手伤成这样,就算你想去,我也不会让你去,而且夫子还在气头上呢。”
段重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眼神落在虚空处,缓缓说道:“嗯,我想休息几天。”
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裴芳心下难受,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自家孩子的心思她作为母亲,自然也能感同身受,“怀星,你是不是怪娘亲,没让你和子辰…”
听到那个名字,段重帆心下一紧,突然站起身来,僵硬地转移话题:“我肚子好饿,晚饭准备好了吗?”
裴芳暗自叹了口气,自那日起都快过去一年,还是不能提。
如此下去不行,她将人拉回原地,苦口婆心道:“药上好了,还没包扎呢,作甚这么着急?”
段重帆似才反应过来,“嗯,好。”说完又露出任谁都看得出是强撑的笑容,欲盖弥彰。
裴芳心里放不下他的心病,于是找到了卢君宁,两人关系并未被那事影响,心情却都不甚乐观,甫一见面对视,就异口同声地叹气。
“我家怀星/子辰…”
“唉……”
如此一来两人心情全无,茶也没喝,正好两个孩子十三岁生辰要到了,她们十分默契地在心里作好打算,约好三日后去山上寺庙拜佛谈心,留宿一日。
这是决定先各自斟酌,到时再作结论,到底要怎么让两个孩子关系恢复如初。
可就在她们上山前一日,段重帆独自外出,不知去了何处,直到傍晚才回,看神色似乎很是疲惫。
第二日,她们刚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找到段家。
正巧段启泽在,听来人说府衙请段重帆前去。心下不解,他怎的不知自家儿子何时与府衙扯上关系。
这一问才知,说是叶云天、高昆、倪辉、段重帆一行四人昨天游湖时逼得一名百姓跳湖,见死不救,害得那人溺死了。
那人憨厚老实,上有老下有小,是家中顶梁柱,他一死,整个家都会垮掉。
而叶云天他们几人是蔚城有名的纨绔子弟,百姓对他们怨声载道,却又因他们家大业大,只能忍气吞声。
此次他们做得实在过分,竟惹出了人命。
百姓聚众声讨,闹上了官府。
而段重帆因常与他们玩在一处,也被算在了其中。
因当天段重帆不在,段启泽便找了个借口将人打发回去,而后叫人去城中打探消息,顺便把他找回来。
可人没找回来,却得知「四家纨绔杀人害命,家族包庇逃脱罪责」的谣言已传遍全城,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段启泽当即怒火中烧。
等段重帆回来时,又是傍晚,他听了他爹爹的质问,一脸茫然:“我并不知晓此事。”
段启泽此时尚能压住心中的气愤,同他好好说话:“府衙内有目击证人,说你昨日在场。要撇清嫌疑,那你必须说出你昨天去了何处?”
说起这事,段重帆又变得吞吞吐吐,好似不敢说一般,末了摇摇头就当做回答。
“怀星,此事人命关天,你必须配合。”
段重帆则是想到此事与叶云天有关,心里烦躁,不耐地回了一句:“不是我,我该如何解释?”
“你只需说出你昨日去了哪儿,找到人证就可以。”
“…我不想说。”
段启泽眉头一皱,自家儿子对此事、对人命轻视的态度,瞬间点燃了他内心的怒火,倏地又想起前几日他在学堂同人打架一事,便强行把他拽到祠堂,要他跪在列祖列宗面前。
他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取下戒鞭,指着段重帆的脑袋,厉声斥道:“你往日贪玩废学,我心念你还有一作画正业,并未批评于你。”
“可近几日,打架斗殴,放纵玩乐,又开始不服管教,这下倒好,给我惹出人命来了,叫我段家蒙羞!”
见他一直低着头,气急怒吼出声:“你给我抬起头来!看看我们段家列祖列宗,你可有颜面面对他们?”
段重帆跪在地上,抬头看向自家爹爹,梗着脖子回嘴:“我如何不敢?我又没做错事。”
“没做错?那你告诉我,你昨夜究竟去了何处。”
“我不说!”
“你不说是吧,反了天了!”他把段重帆拖到屋外,指着长凳,吼道:“给我趴好!”
段重帆眼眶发红,腮帮咬紧,呼吸粗重颤抖,就是不肯动。
段启泽扯着他的手臂,把他强行按到长凳上,用力就是一鞭落在他后背,打得他浑身一震,随后又是一鞭,破空之声咻咻响起,落在皮肉上噼啪作响。
段重帆本想起来,却因这几鞭软倒在长凳之上,疼痛如炸雷响在脑海之中,但他撑着一口气,就是不肯喊出来。
段启泽边打边说:“你这么些年荒废学业,狐朋狗友四个字你可知怎么写?”
“你娘亲曾与你说过,少同叶云天他们厮混,多同子辰来往,结果你倒好,伤了子辰后,就回去找他们。”
“前几日还与他打架斗殴,昨天又和他出去游湖,还害人性命,你是要做那种罔顾情理、绝情绝义的无心之人吗?”
他挥鞭动作一顿,心知自己气上心头,说出了万分不妥之言,可又无法收回。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低头挨揍的段重帆忽而开了口:“爹爹,自小叶云天他们对我死缠烂打,我不理会,您就会责怪我不懂事,可后来,我和他们成了所谓的朋友,您和娘亲又叫我不要同他们往来。”
“咳咳,你们如此善变,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满意,我和…和简子辰…我不是故意伤的他…我与您说了实话,您不信,如此我便成了…绝情绝义之人吗?”
他抖着双臂,撑起上半身,回头脸色惨白如纸,却用一双满含嫌恶的通红双眸死死地盯着他:“可就算如此,也比您这虚情假意之人要好上千倍万倍。”
他说完手上便没了力气,上半身砸回长凳。
段启泽并未收着力气,这十几鞭都是实打实地落到他身上,眼下不仅是后背,连带着胸腔内都倍感不适,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父子二人都被愤怒吞噬理智,各自出言中伤对方,并未注意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虚情假意…段启泽为这误解心痛难耐,悲愤之下长鞭再次挥下。
段重帆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他心下默念道:“也许晕过去就不疼了。”
如是想着,他便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双眼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