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帆听了乞丐的话,浑身肌肉乍然绷紧,汗毛竖起,惊出一背冷汗,这臭乞丐…他真的恨不得钻进他脑子里,弄清楚他到底是从何判断出他的身份的。
“段重帆十年前就死了,我怎么可能是他?”
乞丐蓦然垂眼,长睫扇动着掩盖了眸中神色,低声嘀咕道:“也许死后复活了呢,不然刲皮为何要那样问我…”
段重帆听到这话,晓得乞丐是自猛虎寨后便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下意识辩解:“…可我长得又不像他。”想要力证自己的清白,反而露出自己知道段重帆长相这一破绽。
而乞丐仿佛没听出他话中逻辑有误,道:“段重帆会「千面幻相」,能变成他人的模样且毫无破绽。”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记得自己并未与他说过「千面幻相」,一路上也没听旁人提起过这些。
仅凭梁凡说的话,也只能得出前半句,那后半的结论他是从何得出?
乞丐视线再次回到他身上,仿佛看穿他心中的疑问,答道:“三弟给我讲故事时提起过。”
段重帆见他神色认真,无奈抬头望天,合眼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要将胸中烦闷郁结全都吐出。
再次睁眼时,他眼中满是漠然之色。
天边仅剩一点微光,无需多久夜幕便会彻底降临,山林间的寒意也会潜入村中,逐渐弥漫开来。
仙门回不得,邪道也不可能去,简南找不到,原本以为同归于尽的仇人还活着,师父猝然离世,身份也有暴露的风险。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费尽心机却一事无成,这些话说的正是他段重帆。
乞丐又偏挑这种时候横生枝节。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他的敏锐感到不耐。
“二弟,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过,看穿不一定要说破。”
乞丐知道自己说话总是词不达意,遂打算多说些,解释清楚:“我并非有心要揭露什么,只是想知道…”
段重帆放弃辩解自证,冷声打断他的话,“我确实有所隐瞒,三弟知晓却从来不问,但是你,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我的身份。”
“我…”
段重帆双眸盯着他,眼中波澜不惊,问道:“你得到我的回答又能如何?”
乞丐晓得他这是生气了,抬脚向他靠近,言辞急切地说道:“你不要生气,我只想要确认…”
段重帆后退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压根不准备给他开口的机会,侧过身体,似不想看到他一般,冷淡道:“确认什么?”
又忽然轻笑一声,“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我是不是段重帆与你何干?”
乞丐抿紧嘴唇,无措地顿在原地,下意识收紧环住厉鬼娃娃的双手,仿佛心脏都被揪紧了一般,连带着呼吸都变得酸涩难受。
他连忙松开几分力气,但情况没有好转,想说的话也被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往常他介绍他,定会说他是大仙。可这次不一样。
萍水相逢…那分明是他的气话,可现在再看,是事实。
两人沉默以对时,厉鬼三弟抓准时机开口:“大哥,二哥,你们好好说,莫要动气。”
闻言段重帆长叹一声,缓缓吐出闷在胸腔内的浊气,“解决这儿的事情后,我们就去八云寺。”说完便转身离开。
乞丐注视着他走远的背影,暗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厉鬼三弟传音安慰:“二哥不必着急,等大哥气消或时机到了,他自然会告诉我们。”
“…是我心急了。”
厉鬼三弟隔了会继续说道:“大哥确实是魔修,但他不会伤害我们的。而且我总觉着…二哥,你好像…很希望大哥是段重帆。”
“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们…”乞丐仅有他和厉鬼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只想确认…他是不是我记忆中的段重帆。”
“二哥,段重帆在十年前就死在荒原,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他要是复活,必是借尸还魂,但大哥命魂完整,身上也没有傀儡印记。”
“他并非醒尸。他是活生生的人。”
乞丐自言自语道:“是吗…可他们颈侧都有一颗痣…”
“天底下颈侧有痣的人数不胜数…总之无论大哥是不是段重帆,我都不会离开他,也不会离开二哥你,我可是保证过会保护你的。”
乞丐心中感动,心内一阵熨帖,连带着难过引起的闷痛都散去不少,他想起段重帆说的到八云寺就分开,而厉鬼三弟还不知道。
既然注定要分离,不知何时能重逢,那何必沉溺于悲伤,不妨珍惜剩余的共处时光。
乞丐放柔声音,道:“谢谢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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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凡把他们带到一间小院,介绍道:“我家共有三个房间,我们正好三人,一人一间。但另外的两间房平时没住人,要收拾一会。得委屈双道长你们去我房间待会。”
段重帆愣了一瞬,问道:“梁凡,你父母不在吗?”
“他们很早就过世了,家里只剩我自己。”梁凡说得很是轻松,似乎早已习惯。
段重帆懊恼地皱了皱眉,“…抱歉,我不该问这些。”
梁凡微微一笑,宽慰道:“不必道歉。他们走后,村里人对我照顾有加,我没吃什么苦。”
段重帆心下松了口气,“那就好。”
梁凡露出憨厚的笑容,诚挚道:“双道长有一副好心肠,是良善之人…”
“……”听他说自己是「良善之人」,段重帆心里顿感五味杂陈,已经很久没人用这个词形容过他…
“…所以才愿意来村里帮我们吧,真的很感谢你。”
段重帆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道:“等事情全部解决再谢不迟。”
“双道长你们跟我来,我房间在这边,你们休息一会。”
“好。”
乞丐才与段重帆争吵过,自觉不便同他共处一室,把厉鬼娃娃塞到衣襟之中,对梁凡说道:“我帮你收拾房间,这样快些。”
见此,段重帆提议道:“天色不早,我们分开收拾房间即可。”
梁凡各自看了他们几眼,点头道:“那好吧,我去把被褥搬出来。”
“我去帮你。”段重帆跟在梁凡后面进了房间,乞丐也是。
“仰月兄弟你身体不适,我来帮你搬,至于双道长…”梁凡看了眼段重帆,歉然道:“就只能劳烦你自己了。”
段重帆抱起被褥,简单回了句:“无碍。”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乞丐冲梁凡微微一笑,温声道谢:“多谢,我们也出去吧。”
梁凡愣了一瞬,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深深地陷入松软的被褥,忽然双耳仿佛熟透了一般,黑里透红,他咳嗽一声,快速地眨了眨眼,道:“好。”
段重帆候在门口,乞丐出来时正好与他对视。
似心有灵犀一般,他们一左一右,互不干扰地朝主屋旁的房间走去。
房间内,乞丐拿着灰掸清扫床铺。
梁凡在他身后抱着被褥守在一边,时不时盯着他后背发呆,回过神后,猛地撤开视线,又忍不住看回来,眼中光点闪动,黝黑的脸上都隐隐透出红晕。
许是房内太过安静,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后,开口问道:“你与双道长起了争执?”
方才他发现他们没跟上来,便折返回去找,从远处就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出于礼仪,就没再靠近。
乞丐把灰掸放在一旁矮桌上,从他手里接过被褥便转过了身,并未发现他脸色的异常,“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我来帮你把。”梁凡凑到他身后,用手臂夹住被子,再用空闲出来的手帮他扯平垫褥。
他放柔了声音,道:“其实我挺羡慕你和双道长。”
“羡慕?”乞丐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脸疑惑地看着梁凡,“为何要羡慕?”
梁凡似乎陷入了回忆,轻笑一声后解释道:“我没有兄弟姐妹,自父母去世后,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时间久了确实能习惯,但偶尔还是会觉得孤单,特别在夜深人静时,总想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
乞丐思忖片刻,厉鬼三弟每天都会不分日夜地在他们耳边说个不停,他对梁凡所说求之不得。
不过略作代入想象,若是他不在身边了,自己定会觉得寂寞。遂道:“应该会羡慕吧,我目前还没经历过,不太明白。”
梁凡没有理解他的话,愣了半晌道:“额…每个人的经历不同,不理解也是正常。”
乞丐换了种说法:“我以前可能经历过,但我…不记得。”
梁凡疑惑地「欸?」了一声,转头怔愣地盯着他瞧,“仰月你失忆了?”
“嗯,以前的事情全忘了。”
说到这事,乞丐想起同段重帆的争吵,顿时觉得头似乎又疼了起来。
“真巧,我也失忆过,”大概是觉得找到同病相怜之人,梁凡显得有些激动,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大概在八九年前,有大半年的时间,期间发生的事情我全都忘了,我原以为只有我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没想到…”
耳边梁凡仍在喋喋不休,乞丐抬手揉了揉额角,等疼痛退去后,他伸手接过他手上的被子,在床上铺开。
同时厉鬼三弟陡然传音:“梁凡说的是夜深人静时,可这样的时候二哥你都在夜游赏月,当然不清楚了。不过,”他提醒:“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二哥你看,脸变得红彤彤的,真奇怪。”
乞丐手上动作一滞,正巧梁凡的手横过来,与他的手撞在一处。
力道很轻,但梁凡反应格外剧烈,不仅惊呼出声,还快速将手收了回去,好像他的手上长有尖刺一般。
乞丐观察到他脸上的红晕,回道:“…确实奇怪。”
“对,对不起。”梁凡神色慌张地道着歉,眼睛却不敢直视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被,被子铺好了,我,我出去准备些吃的。”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飞速跑了出去。
厉鬼三弟得出了结论,“二哥,他好像很紧张,是怕你吗?可在树林也没见他这样啊。”
“你问我,我又从何得知?”
段重帆进房间后没多久,便察觉到了神秘人的灵力波动,可他隔了一会才开口,似乎在打量他所处的环境。
“阁下,是在铺床?”
“这不是很明显吗?”
“此前不是说要借那小孩前往碧光云天?”
碧光云天?段重帆险些「啊?」了出来,幸亏及时想起在仙武决赛时他说过的话,他还说魏灿是柳昊私生子…可那只是缓兵之计。
而且神秘人消失的时间,与静慈尊者仙逝的时间,高度重合…
“静慈尊者仙逝,他们离开得匆忙,那日我正巧有事没能赶上,而且…我暂时也不想找简南了。”
神秘人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静慈尊者德高望重,实在可惜啊。但阁下要明白,你要回仙门就必须解决镜明真人。”
段重帆厉声嘲讽道:“回仙门作甚?成为天下的英雄?说得好像谁稀罕似的…明明是你的私仇。”
“不回仙门,你如何祭拜静慈尊者?”
段重帆瞬间捏紧了拳头,气愤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像发疯了似的暴躁道:“你把我从阴曹地府拉回来就算了,我心情不好,不想活了。你还唧唧歪歪地来烦我!”
神秘人还真被他唬住了,放缓了声音劝慰道:“良师离世心痛难忍,在下理解,但阁下目前身负死怨,情绪激动极易失控…”
段重帆打断他的话,“我上一世凝怨失败,爆体而亡,这一世凝怨必不可能成功,我可不想再次经历那种痛苦。”
“此次失控,与我而言正好,死了算了,你再另寻高人吧。”
他说完把被褥往床铺上一扔,转身随意一躺,身体砸到上面,木床发出嘎吱一声响动。
随意地摊开四肢,懒散无赖道:“看在相处一段时间的份上,契约结束前别来找我,最后的时光,我打算在这村子里养老种田。”
神秘人被他气得失去往日的风度,首次以「阁下」以外的方式称呼他,“你信不信我立刻叫你魂飞魄散。”
段重帆瘪嘴挑眉,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十分轻蔑挑衅,道:“那你来咯。”
瞬间,熟悉的疼痛感自灵魂深处泛开,但他并没有像在云城时那样抵死反抗,轻哼一声后,闭上双眼,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