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厉鬼取了鬼修性命后，忽而站在原地不动，仰头看天，再低头捂面，呜咽抽泣。
简南听到他的话，陡然回过神来，偏头直直望入他的眼中，柔声解释道：“厉鬼逃脱非我本心，是因术法不完善，但这鬼修该死。”
随后他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厉鬼，眸中光点闪动，“你能站稳吗？”
“可以。”段重帆喘着气说道，说完便强撑着站直了身体。
简南拿出一支玉笛，见他神色痛苦，忙伸手扶回他的腰上，“你要不坐下，或者…靠着我。”
段重帆当机立断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束于马尾的发饰顺着长发一起滑落到他身前，“这样就行，你要做什么？”
简南言简意赅，“超度。”
玉笛横在朱色双唇前，清亮空灵，悠扬悦耳的笛声响起，其空旷悠远，宁心静气之意听得段重帆十分沉醉，
闭目欣赏得久了，段重帆觉自己也变得飘飘然，仿佛随着笛声翔于云端，云海无休无止地翻涌而来，可高处清寒，他觉得有些冷了。
一曲罢了，厉鬼已化作萤光消散，段重帆睁开眼睛，低声喊他：“子辰…”
“嗯？”简南收好玉笛，侧头看他，抬手轻碰他的脸颊，“你有些发热。”
段重帆觉得他声音越来越远，感受到他手掌的凉意，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脸，低声道：“…扶稳我。”说完这话，他双眼微闭，竟直直往后仰去。
等再醒来，睁眼看到枕边放着一只小玉瓶，还附有一张字条，拿起一看：“每日三次，每次两颗。”
挥毫列锦，笔落云烟，是简南的字迹。
他按到左腰的伤口，疼痛已变轻微，恢复得很好。
从床上坐起身后，他转动双目打量房间，“这是何处？”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容安怀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他醒来，快步跑到床边，把药碗放在床边矮凳上，庆幸道：“段师弟你昏迷了整整两天，终于醒了。”
段重帆惊道：“两天？那碧光云天的人还在吗？”最重要的是简南在哪儿...
“鬼修已死，他们早已离开，我听他们说鬼修布下的法阵有异，就跟着他们誊录了一份，不过简师弟来找过你几次，但你都没醒。”
段重帆眉心抽动了几下，到底还是舒展开，垂下眼，长翘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失落，心道：又错过了。
“容师兄，你誊录的法阵能否借我抄一份？”
容安怀笑道：“自然可以，你先把药喝了。”
在他喝药期间，他踌躇着开口道歉：“那夜真是万分抱歉…我去晚了，害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段重帆为宽慰他微微一笑，道：“我并无大碍，师兄不必介怀。”
容安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迷路的其他人遇上简师弟，向他说起追捕鬼修一事，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马上就确定了方向，幸亏他来得及时，不然师兄和我，还有你可就惨了。”
段重帆默默把他的话记在心里，点头道：“我伤势虽重，但已服下丹药，为何会昏睡整整两日？”
莫非是在留仙城秘境受的伤未好？毕竟当时他差点丧命。
“魏姑娘说你伤势严重，灵力耗尽，主要是阴邪入体，这才昏迷了这么久。”
段重帆半晌才反应过来“魏姑娘”是谁，“哦，是那日的新娘子。”
他脑中乱得不行，想知道的实在太多…
鬼修为何要害怕简南，简南为何这么多年都没回蔚城，死怨又是何物...
“嗯，她来自妙天阁，十分擅长治疗之术。”
段重帆晓得妙天阁会指导仙门弟子研学一年，却从未听说收徒一事。
容安怀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提醒道：“那位姑娘姓魏。”
魏是皇姓。
妙天阁除了有各大仙门的支撑之外，也少不了皇都势力的维护。
有这份便利在，皇族亲眷为增强势力，自会来这儿研学修炼。
也有许多世家大族效仿，费心费财把自家小孩塞进来见见世面，广结交游。
只是三方互不干扰而已。
说得正巧，傅念望和魏菲依来了。
“段师弟，你醒了，感觉如何？”傅念望依旧是那副温和含笑的模样。
“多谢傅师兄关心，我伤势已无大碍。”
魏菲依等他们寒暄完，再上前一步，拱手道歉，言语情真意切，显然好好反省过。
“前几日我冲动误事，害得段仙长身陷险境，心中忐忑难安…”
“…今见仙长已无大碍，如释重负，此次除了将玉牌归还，我还准备了一些疗伤药物，希望仙长能一并收下。”说完便将玉牌和一个储物袋递了过去。
段重帆心知独自涉险是他自己的选择，受伤怪不得他人，“追邪惩恶本就危险重重，魏姑娘莫要自责，受伤是因我修炼不精，疗伤药物这儿已有许多，玉牌我便收回了，其余的就心领了。”
魏菲依也不过多推辞，转而说道：“日后段仙长若有需要，我必全力相助。”
意思是：她魏菲依，欠段重帆一个人情。
段重帆伤势好全，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天山剑宗，立即向师父——剑宗掌门静慈尊者禀告，顺便询问死怨和法阵相关的事情，可得到的答案仅有搪塞用的只言片语。
“大哥大哥，快救救我啊啊啊。”
“嗯？”段重帆陡然回过神，再看周围，他仍然在猛虎寨的牢房之中，方才是走神了片刻。
他把乞丐轻轻放到墙边，替他拢好盖在身上的薄毯，让他靠墙休息。
灿灿走到魏菲依身后，轻声道：“姑姑，我把他带来了。”
魏菲依闻言回头看向段重帆，眉头蹙紧，苦恼道：“此地危机四伏，阁下能否劝他把这娃娃松开，离开这牢房？”
似拿他毫无办法，想必不是经常发生类似的事。
“在下担心他出去遇上危险，故而想了这么个法子，把他留在这里。”段重帆笑道。
他走到傅念望身边蹲下，衷心夸赞道：“傅大哥真棒，娃娃一点都不害怕，还觉得很安心。但我二弟受了伤，想要娃娃回去陪他。”
厉鬼三弟：其实我怕得很…
傅念望不想离开，又没法说服魏菲依，心里难受得紧，抬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底满是担忧关怀，道：“大仙受伤了？”
“嗯，他刚才被魔修抓走，受了点伤，但我已经给他吃过疗伤丹药。”
“那快些，”傅念望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把娃娃塞回他怀里，“把娃娃还给大仙。”
这边魏菲依想要感谢他们对傅念望和灿灿的照顾，主动提出替乞丐诊脉，转身看到他后，心下一惊：“怎会这么黑？”
见她呆立在原地不知从何下手，段重帆拿过乞丐的手腕，向她伸出去。
魏菲依尴尬一笑，把脉一探，乞丐内伤有些严重，需好生调理…此外并无异常，但这肤色真是天生的？
段重帆思绪却依旧被回忆困扰，不由自主地盯着魏菲依，再度出了神。
此时他已经明白简南当初的曲中之意，那些死去的灵魂不该被怨恨束缚于此，他们应该是自由的。
简南有一颗慈悲心，也是一颗惩恶之心。
可神秘人说他入魔。
不说妙天阁，碧光云天和柳昊就不可能袖手旁观，更何况他还是感灵之体，身为死怨克星却入了魔？
他死后的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菲依很有可能知道内情。直接向她道出身份？
段重帆被这个想法惊得陡然回了神，斟酌片刻后撇开眼神，决心还是自己去查。
“姑姑，他怎么样了？”灿灿来到他们身边，此时他已将帽子摘下，十三四岁，容貌稚嫩矜贵，五官清秀俊朗。
“他受了内伤，并无大碍，好好修养几日即可。”魏菲依笑着站起身，而后面上笑容一手，猝不及防地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往下一压，“现在要开始教训你了。”说着便拖着他往外面走。
“疼疼疼，我知错了！”
姑姑…段重帆这才注意到灿灿对魏菲依的称呼，灿灿也是皇家亲眷。
那他的名字…魏…灿，魏灿。
段重帆猛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视线火热到几乎能将他脸上燎出两个洞。
魏菲依揪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魏灿你胆子大了！敢带着你傅叔叔偷偷离家出走。”
“姑姑，疼！耳朵，耳朵要掉了。”
“耳朵要真掉了也好，让你长个记性，法阵之外这么危险你也敢来…”
“傅叔叔！救我！”
“菲依，灿灿喊疼了。”傅念望上前替魏灿求情，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助他挣脱。
“傅念望，你还敢替他求情，你也逃不掉，我今天必须得教训你们。”魏菲依气恼道。
傅念望立刻回头转身，眼神求救地看向段重帆，希望他能做什么。
魏菲依迅速察觉他的想法，带着魏灿返回，“还想着搬救兵，没门！”说完就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揪住他的耳朵，一手一个，拎着他们离开了。
魏灿…他真是魏灿…
等…等等。
段重帆呼吸不稳地低喘几声，不过一瞬眼眶便红了一圈。
他匆忙起身，迈腿想跟出去，走了没几步又退回原地，就这么站着，望眼欲穿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表情怔愣失落。
“咳咳。”低咳声唤回他的神志，低头一看，乞丐已经醒了。
段重帆连忙整理好表情，哑声道：“你醒了。”
“嗯，咳咳，”乞丐扫视了一周，道：“他们都出去了…你不跟上吗？”
段重帆故作疑惑地问道：“我跟着他们做什么？”
乞丐一双乌瞳亮得惊人，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我以为你认识他们。”
“……”段重帆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想回答，心道：“臭乞丐，这么敏锐。”
段重帆还是跟了出去，装作无意间提起那座宅院。
如他所料，魏菲依派人去查看一番，听完带回消息后脸色一变，连夜将他们送出了猛虎寨，在山壁之外设营过夜。
因是临时起意，营帐不多，他、乞丐，加上一只厉鬼娃娃被安排在一处，马车上还加一个魏灿，傅念望和魏菲依乘坐的是另一辆。
在去营地的路上，他故作不经意地问了魏灿许多话，打消了他的疑虑和顾忌，最后图穷匕见，笑着问他：“之前听灿灿你提过出来是为了找人，你是来找谁的？”
魏灿揉着发红的耳朵，失落道：“我是来找我舅…呃…也，也不是…算了，累了，不说了。”
“……”段重帆淡淡“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乞丐在一旁默默观察，想看出他为何对灿灿突然变得格外殷勤，没承想竟从他眼中看到了泪光。
吓得他赶紧揉了揉眼睛，可再看去，泪光早已消失不见，仿佛方才所见只是他的错觉。
剩下的时间，段重帆和魏灿都保持着沉默。
进入营帐厚，乞丐还是没忍住问道：“他舅舅是谁？你认识吗？”
段重帆躺到床褥上，翘着腿晃悠，面无表情地回：“不知道，不认识，不了解。”
“那大哥你为何要这么失落？”厉鬼三弟也忍不住开口，连他都能察觉到，说明他的表现很是明显。
“与你无关。”段重帆轻叹一口气后说道。
“…好吧。”
“你真不认识他们？”乞丐穷追不舍。
段重帆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转移话题，“别这么好奇，好奇的人都短命。”
乞丐瞪了他一眼，躺到床上，盖好被褥，营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往日厉鬼三弟嘴里总是噼里啪啦个不停，即使被段重帆凶了，仍是闭不上嘴。
大概是在猛虎寨内受了惊吓，他的话较往常少了许多。
乞丐也在闭目养神。
营帐内太过安静，极力想要忽略的回忆会不断浮现在脑海，扰乱思绪。
段重帆问道：“二弟，你为何会长得这么黑？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生病？”
衣服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应是乞丐翻了个身，然后他毫无感情的声音传来，“别这么好奇，好奇的人都短命。”
段重帆话头一噎，冲他的后背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个臭乞丐还真是不能吃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