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已过半月，阁下还没能走出荒原。”

段重帆正面朝下，无力瘫倒在地，嘴唇干裂，面容枯槁，原本油腻的黑发被灰尘沾染，显得灰败不堪，零散地覆在脸上，几乎与地上的杂草毫无区别。

听见神秘声音再次响起，他缓缓抬起眼皮，不禁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半月已过，我还没饿死已是奇迹，不知换作你，可有他法离开此地。”

胃内空荡荡，体力也消耗殆尽，他都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带进去的冷风引起胃部痉挛，抽痛不止。

眼下他即使说话语气带着薄怒，喷出的气息却微弱得连唇边的干枯草屑都没能吹动。

路途并不遥远，却十分漫长，他饿极了连草根都啃。

偏偏问题接踵而来，手边并无蓄水器具，也不知十年后的地貌如何，无法确认前方是否有水源，他只能草根混着泥土，干嚼下肚，没过多久嗓子便干得说不出话。

段重帆遭了这么一通罪，彻底抛下身段礼仪，皱眉怒目，神色不耐，嗓音暗哑地斥道：“而且你早已决定生祭招魂，就不能多备些吃食？”

神秘人声音听不出情绪：“阁下的魂体可不好找，在下仅确定方位就花费数年，招魂数月也没有反应，你如今的这副躯壳是最后一名生祭。”

“况且在下未曾听说过，借尸还魂会修为尽失。”

为了复活他，到底死了多少人？段重帆倍感无奈，觉得自己真是造孽。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自然不能露怯，“如此说来，倒是我的错了？我沦落到如此境地，是不是还得感谢你没让我附身到八十岁的老汉身上，仅半月就归西？”

神秘人被他顶嘴顶得不再说话。

熟悉的灵力波动传来，干渴的躯体被注入灵力，枯裂的嘴唇变得湿润，段重帆如鱼得水，整个人的生机再次焕发。

可胃内空荡荡，感觉难受又怪异。

这半月以来，神秘人隔几日便会出现，似乎担心他死在这荒原之上，每次都卡在他几乎虚脱翻白眼的时机，替他注灵充能。

虽过程有些痛苦，却也帮了他的忙，但真说起是否要感谢，他觉得这所谓的同道中人似乎不太真诚。

段重帆恢复了一点体力，当即起身盘腿坐到地上，挠头问道：“你就没几个能送些食物的得力手下？”

“方向不对，这并不是前往城镇的方向。”

如他所料，神秘人闭口不谈与他身份相关的事。

这几日段重帆并未放弃试探，反倒是神秘人不再提起解除契约一事，直接无视，何尝不是一种妥协。

“我饿得双腿打颤，两眼发昏，哪儿能注意到自己走的方向，更何况你并未告知我镜明真人所在。”

“……”

段重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大胆猜测道：“莫非你也不清楚他身在何方？你既然与他有私仇，不该找人盯着他，摸清楚他的行踪？”

“城镇在左手边，向西走，走时根据日光动向确定。”

“好好好，是是是，唉…”段重帆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敷衍着答道。

神秘声音再度消失，段重帆迅速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望向左手边，又转头看向前方，起身朝前方的山峰方向走去。

望山跑死马，可剩下的这些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最终还是及时地在三天之内到了山上。

绕开近百道迷阵，在面对最后一道迷阵时，段重帆心中突有几分近乡情怯，犹豫片刻后，他低声缓缓道了一句：“我回来了。”再迈步跨出迷阵。

迷阵内并非什么人间仙境，有且仅有的只是一处寻常小院。

木屋还是他当初离开时的模样，除了院内两棵树以外，一棵是桃树，另一棵是枫树，长势喜人，比当年粗壮不少。

如今正值盛夏，因山高偏寒，树上桃花朵朵，开得较山下迟些，远远望去，如同粉色云雾。

为了迷人眼，惑人心，山内迷阵遍布，景色也大同小异，当初他在院里种下它们就是为了看到不同时节的风景。

只是他离开时，它们还只有光秃秃的树干，眼下也算得偿所愿。

段重帆走到院中水池旁洗了个手，信步来到树下，脚踩花泥，抬手“噼啪”一声，折下一根桃枝。

随后他回身来到屋门前，抬手指尖轻碰门板，似被烫到般一触及离，又伸手触碰，却不敢用力推动，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犹豫许久，再拖下去神秘人又要来了…

段重帆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将双掌都按在了门板上，朝前一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屋内空无一人。

段重帆似失落地轻轻叹了声气，环顾了一遍房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木制家具摆设与离开时无异，上面都贴着避尘驱虫符，字迹清楚，灵力充沛。

他默默看了许久，找回熟悉且真实的感觉后，将桃枝放在了桌上，撕掉纸符，轻车熟路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流通空气。

再小心翼翼地翻找出替换衣裳和清洁物品，他已受够自己污垢满身，恶臭不堪的模样。

不能把本就干净的屋子给弄脏，必须彻彻底底地清洗几遍后，才能回到屋内慢慢休息。

屋后不远处就有一处流动暖泉，段重帆服下一同带来的辟谷丹后，踏入池水，柔和的暖意将他围住，直达灵魂深处。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舒适的窥探，要不是担心被泡晕，溺死在里边，他能在里面待上三天三夜。

泡完澡后，他照例在暖泉边上贴了清洁符咒，便回了木屋。

“呼…”段重帆拿着铜镜，紧张地呼出一口气，他又闭了会眼，做足心理准备，才将镜面抬起。

镜中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相总体来说：平平无奇。

段重帆是不禁眉头一挑，不错，正符合他低调行事的预期。不过脖子上这颗痣倒是和他以前一样，甚至位置都差不多。

收拾好铜镜，他躺到床上，拉过被褥，闭目养神，不过他并未睡着，因为...

“这是何处？”神秘人声音响起，这次能听出他有些惊讶。

“山间木屋。”段重帆闭目答道，声音困倦，不想理他。

“阁下此前不是说未能认出方向？”

“曾经一直想回来，如今活了过来，大概是本能指引。”

片刻后，神秘人似乎反应过来，“原来如此，你当年入魔后一直藏身在此，难怪仙门邪道遍寻各地都找不到。”

“外边迷阵无数，不说进来，你们连迷阵在何处都找不见。”

“可在下知道，阁下并不擅长法阵，却能破解迷阵进来…哦，是那位好友。”

听他提起自己的某位友人，段重帆睁开眼睛，慵懒神色消失，眼神锐利地盯着床顶浅帐，冷声道：“你认识他？”

“未曾见过，但能在那么多仙门弟子眼皮子底下将重伤的阁下救走的人，定非等闲之辈，实在是太可惜。”

“可惜？”

“可惜他后来为了阁下，死在了那些仙门修士手上。”

“你不必苦心孤诣提醒，若是闲来无事，大可去探查镜明真人行踪，莫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段重帆声音变得狠厉，双目微眯，本就幽暗的黑瞳更显深不可测，他知道这人是想提醒自己与仙门的血海深仇，可不代表他乐意被人揭开伤疤。

“阁下莫要生气，时隔十年重返人间，确实需要时间适应，在下也会耐心等候，只是契约生效时间有限，就怕为时晚矣。”

大意就是：我不催了，你自己看着办，但时间有限。还有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不想提供任何帮助的意思。

段重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到底是多怕他。他闭目不再答话，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段重帆睡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好觉，清晨睁眼，朦胧白气在窗外暖阳的照射下显得圣洁清雅。

段重帆揉了揉眼睛，眷恋床褥清香柔软，赖了会儿床才起身，好在他身高体型与当初几乎没有差别，可直接从衣柜中翻找现成的衣裳，只是布料不易太过张扬。

那些泛着灵光、有防御功效的法衣被他拨到一旁，转手挑了件颜色灰白，款式普通的衣服。

穿戴整齐后，他抬眼看向木架上的储物袋，这便是他回到木屋的目的。

当时他辨认出自己身处所在后，发现比起城镇，木屋小院更近些，为日后方便行事，便想着来此取些必用品。

辟谷丹、碎银零钱、银票、灵石、疗伤灵丹，还有其他生活用品，段重帆挑选一些后，全都塞进了储物袋。

正当他确认有无遗漏的时候，眼神瞟到一抹玉色，是木架上的一支玉笛。

笛身雕刻着并未着色的枫叶桃花，由他亲手雕制而成，原本打算送人，再后来……

总之一直没能送出去，就闲置在这儿。

也许是昨夜神秘人的声音提起了往事，沉睡时回忆思念并未冒头，如今却一并涌现。

段重帆伸手谨慎小心地将玉笛取下，指尖抚过笛孔，动作轻柔，缱绻眷恋。

他将玉笛凑到嘴边，在吹响的前一刻动作一滞，又抬手想将玉笛放回原处，却在碰到木架的前一刻再次顿住，最后他还是把玉笛收进了储物袋。

“无碍，带着吧。”段重帆自言自语道，紧接着他合上窗户，从木架上另一只储物袋中取出避尘驱虫符，再次贴到先前的位置。

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返回，可不敢让那些灰尘雨水侵到屋内，不然后面怎么住。

桃花枝仍旧放在桌上，段重帆出屋关门，离开了小院，一如当年赴死时，不带半点犹豫，就这么踏入迷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