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放在往日,段重帆要是知道简南在骗自己,定要感到难受失落,必会找他要个说法。
按照他们二人的性子,只怕还会大吵一架。
但自从李鹤雯点醒了他关于「感灵之体」的重要性后,他心里的执着卸下了几分。
说到底,当年他入仙门是为了找到办法救简南,如今他安然无恙,他应该别无所求。
只是一挂念便是这么多年,在某种程度上,他私心希望简南也如他这般思念他自己,甚至觉得本应如此。
一旦不如愿,他的心情就好似从天上跌入地狱,所有负面情绪都会成倍增加,如同炼狱岩浆喷涌,一发不可收拾。
这几日段重帆已想明白,他对这份思念的付出是自愿,感情亦是自愿的…
己所欲,勿强施于人。简南该当如何,是他自己的事情。
他所求的与最初一样,他健康安好即可。
段重帆陷入沉思,想到此处,蓦然眉眼一弯,露出一个微笑,胸口堵塞之意顿散,呼吸都畅快许多。
他正要说话,突然发现简南看着自己出了神,心念一动,笑道:“你怎么一直盯着我?”
简南「嗯?」了一声,反应过来他的问题后,嘴角抽动了一下,分明是下落的模样,却被他硬生生扬起,噙出一抹笑,“我在想,你曾说过要和我…就此别过。”
天上云层正好挡住圆月侧边,阴影落下,逐渐接近他们。
段重帆很是坦然,道:“若是我忽然让你忘了我,你会如何?”
简南陡然捏紧了手,下意识摇了摇头。
正好云影笼罩上来,两人都陷入了黑暗中。
段重帆看不清简南的动作和表情,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会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闻言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道:“若我不愿向你解释呢?”
“…那你定然有苦衷。”
阴影逐渐挪开,段重帆大步迈向简南,追问道:“你的苦衷是感…”
月光再度洒下的瞬间,他被冲到面前的简南打断了话,也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模样。
简南眼睛湿漉漉的,软翘的睫毛被泪水沾湿,好几根聚成一绺,眼尾也有一道泪痕,低声镇定道:“不要在这里说。”
那换个地方就能说?
段重帆立时抓住他的手腕,“我们现在回去。”
简南抽回手腕背过身,抬袖擦拭着泪水,轻轻「嗯」了一声。
段重帆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转移话题道:“要不要我背你下山?”
“…我自己能走。”
既然简南认为巨树结界不是说话的地方,肯定有他的原因。
段重帆本想快些回家,结果简南速度比他更快,像是比他还要心急。
落地简宅,他们去了简南曾经的房间。
段重帆神识搜寻过,确认并无其他人或者窃听符咒,本想留意再探一遍。
简南径直挥手布下了一道结界,纤细修长的手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这样就行了吗?”段重帆不放心地问道。
简南回头注视着他,点了点头,继而开口说了句:“对不起。”
“额…”段重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怎的突然要道歉?”
简南走到桌边,替他倒了杯茶,“你离开无极…清莲观后,我就想对你说,本以为没有机会了。”
段重帆跟了上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是我不对,不该那么冲动生气,是不是让你难受了?”
简南愣了一瞬,点了点头,“但我知道,你定是对我做的一切相当不满,才会说出那些话。我反省过,觉得确实没做对。”
为何话说开了还是会心疼?段重帆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故作掩饰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现在问你,你能如实回答吗?”
简南垂眸看向杯中的茶水,“嗯,你问吧。”
段重帆打算从头问起。
“你是感灵之体对吗?”
“对。”
“…可五年前,碧光云天并未招收新弟子。”
当年段重帆自知有天赋,特意收集过所有仙门的信息。
于他而言,除了第一的天山剑宗和第二的碧光云天以外,他一概不考虑,故而对这两个门派格外关注。
碧光云天当年不仅没有来蔚城,甚至是直接放弃了招新的机会。
“的确如此,但当年柳师兄受妙天阁的安排,暗中观察守护纳新事宜,中秋那夜,他正好赶到蔚城,然后…找到了我。”
段重帆心道:难怪当时简叔叔和卢婶婶拒绝了天山剑宗的仙长…
“从那之后,你就去了碧光云天?”
简南摇了摇头,“我被带到了八云寺,在寺里待了将近五年。其实到那儿的三年后,我能自由活动时偷偷回过蔚城,但被柳师兄发现了…仙武大会前一两个月才回碧光云天。”
段重帆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阴森森地说道:“你是不是被他关起来了?”
简南点了点头,替柳昊解释道:“柳师兄担心我体质暴露,给你们带来危险。”
段重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知他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八云寺与镇怨有关,所以…
“你幼时身体孱弱是因为死怨入体?”
“对,”简南淡然地与他对视了一下,端起茶杯一口饮尽,“你会这么说,应该是了解过。”
“当然,”段重帆把自家师父和孟皓端讲的那些话对他重述了一遍。
“你说得很对,”简南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茶壶给两个杯子里添茶,“还有要问的吗?”
段重帆云淡风轻地开口问道:“你和姜逸关系很好吗?”
“……”简南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好像在说:“这很重要吗?”
段重帆心下默默说着「这很重要」,同时摆出一副无辜地表情,“你不是说如实回答吗?”
简南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不知他是何意,但仍老老实实地回答:“八云寺里只有他知道我的体质。”
此话一出,段重帆脸色陡然变得铁青,他竟然比那心机和尚知道得晚,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你对我隐瞒,是担心我被牵扯进来吗?”
简南点头应了声「是」,说完急忙解释道:“但我境界到元婴期时,会告诉你,不会一直瞒着你。”
段重帆本想着他的话话证明了他在乎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嘚瑟的笑容,随后反应过来,脸上笑容猛地一收。
“你不担心姜逸被牵扯进来,是因为他更厉害吗?”
担心他生气的简南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问砸得头中一蒙,“什么?姜逸?”为何又说到了他?
“快回答我。”
简南思绪被他打乱,迟疑顾虑地说道:“是主持安排他照顾我。”
照顾!怎么照顾?
段重帆想起姜逸以他青梅竹马自居,关系定然不浅,猛然觉得属于自己的位置被人抢走了。
正好正主在面前,他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为何偏偏是他?”
简南耐心解释道:“我记不太清,但模模糊糊地听到柳师兄向主持说,要体质清净、心无杂念之人。”
段重帆不屑地轻轻「切」了一声,姜逸看着压根不是这样的和尚。
简南心觉这些问题并不是关键,遂问道:“我们要不要说正事?”
段重帆知道姜逸不是简南选的,还是让他心情愉悦了不少,闻言正经神色地点头说道:“好。”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精致华贵、泛着灵光的漆盒,将其放在桌上打开后,浓郁的灵气霎时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简南登时恍然大悟,问道:“血玉?”
段重帆语气漠然地「嗯」了一声,抬起盒子让他看清盒子内的情况:里面空无一物。
“这是装血玉的盒子,但血玉不见了。”
“不见了?”简南疑惑地锁紧了眉头,“可不是除了段伯伯和你之外,无人能打开吗?”这是他幼时告诉他的。
“理应如此。”段重帆指尖抚上木盒内凹凸不平的花纹,“这是锁灵盒,能减少血玉灵气外溢。”
“事发当日,全城人都看到了一道冲天灵光,应该就是木盒被打开爆发出的灵气,但血玉相当于一条灵脉,瑞气不该只持续那么一小会。”
简南拿过木盒仔细端详,点头赞同他的说法,“血玉被取走了,而且凶手另有方法储存。”
段重帆神色凝重地说道:“就怕不是这样。”
简南见他如此,心觉不妙,“…这是何意?”
“你我皆知朝灵寺法阵被毁意味着什么,还记得在鬼市我们曾被鬼修追赶吗?”
“嗯,”简南回忆了一会,霍然瞳孔猛地一缩,猜测道:“那是魔修?”
“是,我师姐向鬼市之主确定过,那日取走至宝镇魂珠的也是他。”
段重帆想过,那魔修若是因为鬼仆被超度,也许会恨他和简南,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对不会牵扯到蔚城。
若两处的魔修并无关系,在蔚城作恶的只是想要灵宝,那为何要把简家牵扯进来?
还声东击西引走他堂哥段定白,再让他爹爹屠尽两家满门,行径如此恶劣,加上夺走血玉,肯定不仅是为了栽赃陷害,而是蓄意而为。
所以应是很早就盯上了他或者段家。
可这莫名其妙的恨意又是从何而起?
即便魔修是同伙,他也不觉得自己曾在何处招惹过他们,那么…是与简家的恩怨,还是与段家的旧怨?
若是前者,为何要对段家下手,还这么恨他?
可要是后者,简家搬到蔚城不过二十多年,为何也被牵扯其中。
鬼市消息说魔修是青年人,大概是结成金丹,驻颜不老,但年龄不过百,否则早在那场劫难中被清算。
所以是在蔚城结的仇?为何他从未听说过?
城里的流言蜚语也多是在说他,与段简两家无关。
而且,到底是如何打开的机关?
他到家的当日便运灵检查过他爹爹和娘亲的尸体,并无搜灵、傀儡之类术法残留的痕迹。
难不成真是他爹爹亲自打开的?
段重帆百思不得其解,向简南说出心中的困惑,“你可有发现异常?”
“什么都没发现,”简南摇了摇头,“很不对劲。”
“嗯,我和我师姐也这么觉得。”
简南点点头,“这几日我在家中搜索过许多遍,还去过你家,找了所有地方,暂时毫无收获。”
段重帆对此存疑,显然他在巨树结界找到了什么。
简南还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他,“鬼市一事,我传信问过妙天阁,这是回信,没有横生枉死事件,鬼市的死怨来路不明。”
“来路不明?”段重帆低声重复了一遍,脑中灵光闪过,“难道…他是先取走死怨,再去鬼市偷窃镇魂珠?”
所以魔修只有一人,且很有可能来过蔚城,去过朝灵寺。
难怪简南让叶云天调查香客。
他惊讶地看向他:“你早想到了?”
“并非如此,”简南否认道,“我只知此事是魔修所为,而朝灵寺封有死怨,柳师兄还加强过封印…”
“…我便由此产生了联想,所以叫云天去确认一下。但我不知鬼市的魔修与此有关。”
可即便他们梳理出这么多,目前对魔修的去处毫无头绪。
思及此处,段重帆心中发闷,偏头长舒出一口气,这才发现简南的房间布置和往昔一样,干净整洁、温馨舒适。
应是这么多年都未曾变过。
他回家时,房间也是这样,裴芳日日都会亲自清洁打扫,替他把东西整理一遍又一遍。
想念的人不在家,就只能睹物思人。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啜泣,段重帆回头看去,简南秀眉微蹙,红着眼眶,泫然欲泣地看着自己,哽咽着说道:
“重帆,你说…是不是我早些想到死怨来自法阵…就来得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