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怎么样?”
那名唤寒雀的侍女迟疑地看向杨慈音,摇了摇头,她又随手往周围几个容易藏人的地方随意拨弄了几下,都全然不见人影。
“太极殿那日的事,儿臣已经向母后解释过。”卫翎冷笑道,“母后就算是不信,也不必叫人在我寝殿里这样动干戈。”
床榻下的暗格中,步奂努力平复着自己过快的心跳。烛光从暗格的缝隙中洒落到她脸上,她则透过这缝隙隐隐看向外边。还好,以她对魏狸的了解,凡事都会留二手准备。所以当察觉卫翎床榻边缘的被褥多有夹痕与被翻开的痕迹时,便猜这其中有个暗格。
而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但是可惜的是,她并不能做到滴水不漏……
片刻之后,寒雀拿着她的医箱,走到了杨慈音身边。杨慈音盯着医箱看了一瞬:“不是宫中太医会用的那种医箱。我不知道你还会医术。”
“儿臣自己买来玩玩罢了。”卫翎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些许讽意,“我有一具这样的身体,出门在外,总不能日日夜夜盼着太医救我。”
杨慈音狐疑地看了卫翎一眼,血红的指甲在医箱上轻轻扣着,在其中翻出了步奂的不少物什。还好步奂没有留名的习惯,所用的医具也不过是普通市场上可以买到的。所以卫翎的说辞倒也说得过去。
寒雀向杨慈音递过一个眼神,一边腰间的配件微微出鞘,露出凌厉的锋芒,杨慈音却摇了摇头,轻轻将她的刀剑按下去些许。“嗡”地一声轻响。
“无论有没有藏人,我劝你不要与我作对。”杨慈音眯了眯眼,眼神没有从卫翎身上动移分毫,“你也知道你的病,要是那几味药吊着,是好不了的。”
步奂心头一跳,又是药!
先前梅妃宫中的彩香也曾说过,皇后宫中的宫人会定期送药来,缓解梅妃的病。现如今卫翎竟也靠皇后宫中的药吊着。
那皇后宫中的宫人,到底是何方来历?
步奂凝神听着,听见卫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似应非应的声音,竟让人联想起被困笼中的伤兽。然而最要紧的还不是卫翎那边的事。步奂透过缝隙,还能隐隐看见寒雀的手,现在她躲在安全的地方,终于能静下心来想在哪里听到过有关于这双手的描述。
在殷府中,那侍女青缨和奶娘死前,都曾经提起过有一个蒙面的女子将几味毒药给她们。而那女子嗓音沙哑、似被火熏过,手指关节更粗大而嶙峋。但是孤证难立,步奂知道很多种让骨节胀大的方法。
正这样思索时,杨慈音轻轻开口,打断了步奂的思路。
“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
卫翎抬眼,眼中赫然是步奂不曾见过的汹涌恨意。
杨慈音却没有理会卫翎凌厉的眼神,她见他露出这样子,嗓音甚至有些飘起来,带着一丝得意:“我要你帮我查,去年歌宴前,卫清晏除了南陵之外,还去了哪里。”
一旁的柳轻尘心神一动,歌宴当天的种种又浮现在眼前。她想起了卫清晏的那双靴子。明明南陵刚刚下过雨,道路上应该是泥泞一片,卫清晏的白靴却是干净的,只沾上了干涩的粉尘。
所以,按照杨慈音的意思,她知道了卫清晏提前离开南陵的事?
柳轻尘虽明面上已效力于杨慈音宫中,但是,她竭力收起眼中的疑云,怕这转瞬即逝的异样被杨慈音或寒雀捕捉住。但是她从未忘记当初进宫是为了干什么。
转念一想,查清卫清晏的行踪对于杨慈音应不难。杨家势力壮大,在南陵分布些眼线也并非难事。但是经过这几个月杨慈音竟然一无所获,以致于要来求卫翎帮忙,为什么?卫清晏作为大王女常常奔波各地救灾治政,为什么此次南陵之行便如此重要?
“我若是不呢?”卫翎的嗓音中明显压抑着怒气。他此言一出,宫中众人各显出讶色,就连面喜怒最不形于色的寒雀,眉尖头也不禁微微一动。
步奂倒吸一口冷气,殿内的气氛转瞬立变。方才还完全受制于杨慈音的卫翎,此刻将头全数抬了起来,“我与你订下契约时便说过,众人皆可以查,什么细作我都能当,我卫翎上可当皇子下可当走狗,但是唯独不会残害同胞姊妹。”
似是没有预料到卫翎会作如此答复,杨慈音的一双凤眸微睁,细细地欣赏着卫翎此刻脸上的神色,半瞬,她轻巧一笑:“若是此事涉及江山社稷,皇权稳定呢?”
“什么意思?”
杨慈音却并不急着回答他,只是让柳轻尘悠悠帮自己斟了一碗茶,细细抿了,又抬手示意柳轻尘下去,只留寒雀在身边。卫翎涌红的面色似乎随着她的动作愈发鼓胀起来,却只能等着她一系列动作做毕。
“数月前,有人向皇上上奏,说是在东湘石塘县发现一队不明驻兵,砸抢酒肆、劫掠百姓,且这队驻兵的人数还不少。” 杨慈音道,“问他们所属何人,他们不言。但是当地百姓在驻兵劫掠之处发现一枚玉佩,你瞧,这可熟悉?”
随即,杨慈音似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什么,步奂眯着眼远远看去,杨慈音手上的那块东西却正好被寒雀的手臂挡住,看不清楚。
“我阿姊不会干这种事,不用查了。”卫翎坚决道。
“这倒不一定。”杨慈音笑道,她随即抬手为卫翎抚去鬓边凌乱的一缕发丝,卫翎很快将她的手拨开,杨慈音却不介意,只柔声道,“我从小讲你们当自己的孩子疼大。尤其是晏儿,她从小便比你听话懂事,也更聪明些。她长到12岁,便已经初通朝政,14岁时,便能单枪匹马冲进刺客中救我和你父皇。我也不愿意信她会谋反。”
听见杨慈音对卫清晏毫不吝啬的夸赞,卫翎脸上似乎出现了不服气的神情,杨慈音嘴角一动,亲自为卫翎的茶碗添了一些茶:“倒也不是说你便不如你阿姊。你从小精通的那些奇技淫巧,放在细作里,更是前无古人的天才。”
杨慈音说罢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倒也有些羡慕殷姐姐。你说她前生修了些什么福气,今世才能生出你们这一对卧龙凤雏。”
“我还是不查。”卫翎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嗓音中的怒气已经消解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难测的冷静,“阿姊是什么人,你清楚,我也清楚,这些年……她帮了你不少,若是她知道你在查她,岂不心寒?”
“况且,”卫翎的眼神从杨慈音隆起的孕肚上一扫而过,“母后你担心的,并非是阿姊不忠,而是阿姊谋反了之后,原本要留给这龙种的天下保不住罢。”
话音未落,寒雀剑已出鞘,架在卫翎脖颈之间,隐隐可见那剑尖微微陷进卫翎的肌肤中,差一点就要割出一丝血线。
距离杨慈音在歌宴上宣布喜讯,已经过去了约三个月,她的小腹明显地隆起,此刻正顶着茶几的边缘。
“见血会冲了胎气,不好。”卫翎倒全无一丝紧张,只是直直地看向杨慈音,似有些逼问的意思。
杨慈音轻哂:“若是这点血气就能冲了这小东西,那他也不配做我杨慈音的孩子。”
尽管这么说,杨慈音依然手指轻扣,欲按下寒雀的剑尖,寒雀却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直到杨慈音又给寒雀递了个眼神,寒雀才有些不甘心地将剑放下。
剑放下的同时,杨慈音一把拽去卫翎腰间的香囊,将其一把掷到远处。
卫翎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一步,他下意识觉得杨慈音挺着孕肚,应当是柔弱的,但杨慈音凌厉的动作证实了卫翎彻彻底底地想错了。
几乎是须臾之间,卫翎便感到喉间堵上一层泥浆一般,浑身的痛麻从四肢百骸一点一点涌上来,与此同时,力气也在一点点被抽走,卫翎狠狠瞪着杨慈音,于此同时,他忍不住单膝跪下了地面,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慈音冷眼看着他,方才慈祥的神色全然没了踪迹,正如欣赏卫翎刚才的怒容一般,杨慈音悠悠地欣赏着卫翎被抢夺空气的模样。
片刻,卫翎便“嗵”地一声倒在了杨慈音的脚下。寒雀面上浮现了一层戾色,将杨慈音的裙摆从卫翎的体下拉了出来,与此同时,藏在榻底的步奂与卫翎四目相对,看见他眼睛充血,步奂下意识便要推开暗格,往卫翎的方向爬去。
卫翎紧紧盯着她,身体因为痛麻而微微颤抖着,眼眶中涌出眼泪,但他还是微不可察地朝步奂摇摇头。
不要过来。
所幸杨慈音并未看到方才这一幕,寒雀将她的裙摆理顺后,杨慈音便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没有给卫翎一个眼神。
“虽有些心疼。”杨慈音侧头轻轻扶正了自己的凤冠,“若是你坚决不去,那么来年春天我只能遗憾昭告群臣:”
她一字一顿道:“灵王卫翎,不幸染病,病逝于西荒之地。你猜那时,晏儿会如何?孤立无援,众矢之的,被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皇子们分食殆尽。”
“而你,灵王。”杨慈音笑道,“你猜以群臣对你不学无术的印象来看,你会得到怎样一个恶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