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未亮,步奂便早早地起来,将治疗花柳病的药材一一分类好,首先研磨起乱荷的那一份药膏来。无论是研磨的动作还是药材的取量,步奂都按照回春堂的规矩来。只不过回春堂有许多研药的女使伙计,而这里只有步奂一个人。研磨到后边,难免力不从心。
所幸听见步奂动作的声响,素雪跟着起了。庭院中寂寥寥一片,唯有清晨若有似无的鸟鸣和雨露打湿树叶的香气。素雪瞪着一双没睡醒的眼:“姑娘,我来帮你罢,我懂一些医术。”
在步奂的默许下,她坐了下来,一双素手轻轻分拣起药草来。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枯药草的相触的簌簌声和研磨的响声。素雪一开始分拣得略慢,但还是慢慢跟上了步奂的速度。良久,步奂开口打破沉默:“你的病主要还是心病,要好好保养才是,近来可好些了?有没有找到郁结所在?”
素雪点点头,又随即摇摇头:“进宫之后的事情,经了这么一遭,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皇后娘娘驱赶我们歌女之前,每人都要喝一碗甜汤,喝了才能出宫。”
“甜汤?”
“不知为何意。”素雪将分拣好的另一堆药草轻轻捆好了,放在步奂的手边,“当初一起被赶出来的姐姐妹妹,出宫之后也逐渐没了联系。”
“若你再见到她们,可以认出她们吗?”
见素雪点头,步奂不知为何一颗心放了下来。素雪心疾的症结肯定就埋在进宫的那段岁月里。而从她目前的言行举止来看,她并非对那段岁月全无记忆。她能记起来一星半点也是好的,这就代表着,她有希望将这心疾完全治好。
而且步奂隐隐觉得,素雪的心疾怕是没有那么简单。这几天素雪在灵安轩帮忙,做事细谨认真、不慌不忙,口齿伶俐却又不过分油滑,照理来说就算是进了宫也应当算一等的女使了,理应过得不错,可却被赶出宫来。如此严重的心疾,也应当是虐待所致。这一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步奂研磨好了几份药膏,将它们细细用小陶罐装了,放在灵安轩的门台旁。没放多久,乱荷细碎的脚步便自巷中响起,须臾,一颗毛茸茸的头从灵安轩门口探进来。
“姐姐,我来取药了。”乱荷犹豫着道,“我回去与姐姐们说了药膏的事,但是她们都不愿意来,说是要叫人看见、知道自己的了花柳病,便没有客人上门来了。”
步奂早料到了这一步。她没有丝毫愠色,只是轻轻招了招手,叫乱荷过来,将研磨好的几份药膏尽数交给她:“你且将这些药膏带给她们。”
乱荷惊道:“这么多份……我得付多少钱?”
“不用付钱。我和老板娘说好了,这些药膏权当送你们的。若是有用,以后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记得来灵安轩看看便是。”
果不其然,过了约一周左右,又有几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来到灵安轩门口,吞吞吐吐地告诉步奂她们的病症。又过了几天,一些平常人家的妇女也踏进了灵安轩的店门。
杨灵音和步奂渐渐忙起来。灵安轩以一顿饭钱便可治病的消息也渐渐传扬了出去。等到了夏初,灵安轩已经被远近妇孺踏破了门槛。杨灵音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她几次回江南母家,都是神气十足地回来,说是母家的人以她为傲。
当然,她待步奂也不薄,灵安轩赚得的钱,有三成进了步奂的口袋。步奂的荷包渐渐鼓起来,她便分了不少钱给耿府的下人——尤其是沙燕,她听闻灵安轩生意红火,鼓动着不少旧识也来凑热闹,给步奂一行人带来许多病人。
江南没有那么闭塞,女子从商的例子比比皆是。但紫安城就不一定了。
不知道谣言是从何处起的,自立夏的傍晚之后八天,再没人在灵安轩看见过杨灵音的身影。
步奂第不知道多少次回头没找到素雪,才急了,她嘱咐沙燕帮自己看一会灵安轩,转头寻到了杨府门口。杨府到底是紫安城四大世家之首,鳞次栉比的各色建筑中,唯有杨府一扇朱红的大门屹立其中,颇为显眼。
“劳烦您帮我找一下素雪。”步奂硬着头皮朝门口的侍卫道。
那侍卫瞥了她一眼:“你又是谁?”
“是……给素雪送药来的。”
侍卫冷哼一声:“灵安轩的吧?”
步奂见自己被戳破,强压下尴尬,只好诚实地点点头。
一声冷笑从侍卫的牙缝中嗤出:“主母有令,杨灵音私自营商,丢了杨家的颜面,今日起禁足。小娘子,请回吧?”
一门之隔,杨灵音恨恨地跪在佛堂里,听着门外夏氏和甄氏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们家这不争气的庶女,还劳雷夫人跑一趟,真是惶恐惶恐。”甄氏眯着眼睛。细看,其实能从甄氏条条缕缕的周文重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采。杨慈音显然遗传了她的骨相,母女二人都宛如观音再世一般,自带一股镇定自若的神韵。只不过杨慈音更媚些,而甄氏便正经过了头,反而长得老气。再加上年岁渐大,甄氏的脸更垂垂叠叠如一张画坏的老君像。
她此时正挽着雷家主母夏氏的手臂,颇为亲热的样子。
“我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灵音这姑娘的未来着想。前不久,薛二公子不是刚被耿霁月那丫头退了婚,正烦闷着么?人家刚进了刑部,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怎么着也要娶一位镇家的好娘子,这不,他就看上灵音了。”夏氏一口气说下来,竟没有一点气急,只是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小姑娘家家,嫁个好夫婿要紧,从什么商?尤其是我们世家小姐,仪态端庄大方是首要的,成天在街上吆喝,像个什么样子?”
虽然甄氏一手教导出了杨慈音这位皇后,但是她本人其实并没有女儿们那样聪敏的头脑,譬如现在,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夏氏一股脑的言语砸得有些晕。她只知道杨慈音嫁给了皇帝,夏氏是自己的表姊妹,若是能借杨灵音再同薛家结亲,那再好不过。只是杨灵音到底也是自己调教出来的孩子,夏氏这么一通讲,甄氏的脸上也颇为过不去。
见甄氏脸色略微苍白,夏氏忙挽回道:“真该叫这二丫头向你们皇后娘娘好好学学。杨皇后那才叫一个雍容华贵……”
杨灵音听到一半便把头伸回来,懒得再听下去。终其所言,不过是一些陈言腐语,不值一听的,就是自己和素雪、秋舫都被关在这佛堂,不知何时才能出去,也不知道步奂那边如何。
她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佛像,心中祈愿:“阿弥陀佛,求上天搬来一位神君,帮帮灵安轩……”
听完华烛的汇报,卫清晏垂下眼,轻轻将蜡烛点燃了:“这倒在我预料之内。”
华烛不语,只从卫清晏手中接过火折子,将室内剩余的蜡烛一一点燃,明堂堂的烛光立刻暖了屋子,卫清晏的脸也因此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灵安轩有了生意,就相当于明摆着和仁济堂、长生阁抢这块甜糕。雷家、薛家不会放着不管。”
她端详着手上的条子,上面尽数记录了最近紫安城有关于杨灵音的种种谣言,不久,她冷笑道:“先是放出薛二公子要求娶杨灵音的消息,雷家主母再去游说甄氏,他们两家倒是亲密。”
“这薛二公子也净爱招惹些刚强女子。”华烛笑道,“上次耿将军逃婚,他还嫌脸面丢得不够么?找谁不好,竟然想来找主意最多的杨二小姐。”
原来在耿霁月成为耿将军之前,耿良原是要将她婚配的,理由是,战场太苦,不适合女子。耿霁月像一个士兵一样忠诚于她的父亲。所以她原是答应了薛家二公子的婚约,要与他完婚的,这桩世家与世家之间的婚姻大概也没什么爱情好谈,薛二公子在婚前就纳了许多美妾,对此耿霁月并无异见。
坏就坏在,这薛二公子没什么本事,却偏要面子,新婚夜,他无法忍气吞声地娶一个比自己高的娘子。
而不巧的是,新婚之夜,边疆战事吃紧,耿霁月的父亲耿良耿大将军正在酣战,无法为她撑腰。
于是众人的哄笑震彻了洞房,也将耿霁月震醒了。
她抽出新郎官的佩剑,当场割下婚袍与长发,又随手牵了匹快马,靠着驿站的补给和自己的腰牌,硬生生跑到了边疆,见到父亲的第一面,耿霁月下跪,用刀架住脖子,说要么让她在沙场战死,要么现在就以死谢罪。
耿良见独女这副架势,又气又心疼,但只得答应,后来他给薛家又是送官位又是送补品,这才让受辱的薛家平息了怒火。
但即使这样,耿薛两家也结下了梁子。耿霁月倒是不在乎,后来她在战场上拿一刀一剑为自己挣来了名声,就是薛二公子从此“声名远扬”,没少被人戳脊梁骨。
而若是他这次婚约再不成,想必便要彻底成为众人的笑柄了。
薛家既然敢放出这些风声,薛二求亲的事便肯定不远,因此,杨灵音的处境才更为凶险。
卫清晏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沉思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华烛忙问:“王女,做什么去?”
“进一趟宫。”卫清晏的残声留在风里,“去见杨慈音一面,看看她们有没有所谓的姐妹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