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慈音久久没有发声,只是五枚朱红的指甲不规律地轻轻敲着凳沿,教人琢磨不出她的心思。卫清晏也无任何不耐,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良久,杨慈音才轻哂一声:
“乖晏儿,起来罢。”
卫清晏抬头,直视着杨慈音的脸,虽然已年逾四十,杨慈音的一张脸仍然如观音一般,常带着笑的,但那笑中却又夹着假意,一张脸由此像一张薄瓷面具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方才惊险的一幕在歌女中引起了阵阵骚动,一直到卫清晏行完礼,歌女们的惊魂犹然未定。她们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往年从宫中出来的歌女大多缄口不敢言,去定坤殿侍奉真真是用血换来的富贵。
柳轻尘仍然感觉自己的胸腔内心跳如擂鼓,但她面上不显,只一双素手掩在袖中微微颤抖着。单是挑选歌女的歌宴就凶险如此,进了定坤殿之后,她又要面临什么?
虽然已被选上去定坤殿服侍,但是柳轻尘实际站得离歌女们并不远,近处的歌女有的问起了卫清晏的身世,被同行的老鸨半捂住了嘴。
“长公主也是你们可以议论得的?”
方才还不确定的思绪到此时才了然,柳轻尘藏在袖中的手安定下来,她先前只听得平盛公主的封号,却未曾闻过卫清晏这三个字。
她是卫国皇帝与前皇后殷孝慈的大女儿,自从殷孝慈去世后,便养在杨慈音膝下,母女俩虽非亲生,却很是亲近。纵使柳轻尘这些年流落在外,都从平民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听过卫清晏几次舍身护皇后的美谈。
而身为嫡长女,若是杨慈音没有诞下子嗣,她便是毫无疑问的皇太女。柳轻尘抬眼望去,卫清晏手上,方才为了救歌女而留下的伤口仍然滴着血,她却挥退了要为她处理伤口的婢女,只让血一滴一滴滴落在雪白的裙摆上。
“儿臣刚刚平定南陵水灾赶来,疏于更衣,着白衣来庆母后生辰,是为大不敬。“卫清晏低着头,她的血正在裙摆上蔓延,“先且以血染衣,就取一个红火之意了。”
“好一个红火之意。”杨慈音慢慢起身,走下阶来,一袭素服曳曳,她上前扶起卫清晏,“你平定南陵水灾有功,这便是最好的生辰礼了。来人,请长公主入席。”
卫清晏脚步动时,柳轻尘才注意到,卫清晏不仅未佩钗环,甚至没有着裙装,只是穿着缺胯袍,袍下穿长裤,脚上蹬一双雪白的长靴,靴尖还残留着尘土的痕迹。
但是不寻常的是,她自称从南陵一路赶来,甚至没有时间更衣,她靴子上的泥泞痕迹却还不足半指。且南陵温热潮湿,先前还有一匹布料在南陵淋了雨,导致无法如时送到蘅芜馆,柳轻尘是知道这些的。
但是卫清晏靴子上的却没有任何湿土的痕迹,那土尘更像是从比紫安更干燥的地方来的。
柳轻尘知道,她在撒谎。
卫清晏注意到柳轻尘的眼神,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她,柳轻尘蓦然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但卫清晏只是拿酒杯在唇间点了点,朝她一笑。
令婢女扶卫清晏入席后,杨慈音转头欲回座,脚上却骤然被重重叠叠的布料一勾,整个人就将倾倒下去,刹那间,柳轻尘看见杨慈音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而她身边的女使迅疾地扶住她。
只杨慈音头上的一支簪子落地,清脆的一声响。
所有人定格了两三秒,随后吸气的吸气,惊诧的惊诧,柳轻尘下意识偷瞄向卫清晏,看见那人的眼睛微眯,视线直勾勾地盯向杨慈音的肚子。
“龙胎,龙胎可还好!”一浪未平,一浪又起,梅妃清亮的声音激得在场所有人一颤,卫清晏面上不显什么神色,只是杯中的酒液微微倾了些许。
梅妃年纪最小,这句话当然会被当成无心之过,但是柳轻尘分明看见,她说这话时,一双猫儿般的黑瞳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笑意,极快速地瞅了卫清晏一眼。
那一眼很快就收回,柳轻尘看不清杨慈音眼中的神色,只从梅妃乍然收起的笑意中,可以知道杨慈音似威似嗔地剜了梅妃一眼。
若杨慈音再诞下子嗣,卫清晏的皇太女之位便有些不保了。自上一任太子病逝后,皇帝久居病榻、不分日夜,更是迟迟未公布继承人的人选。只是这些年来,人们默认卫清晏为皇太女而已。
只听得一声轻笑,轻得柳轻尘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随后便见卫清晏一撩衣摆,跪了下去:“儿臣先前只听闻珍嫔娘娘七月前有喜,竟不知母后也有喜了,恭贺母后。”
不知是否是柳轻尘的错觉,她只觉得在提起“珍嫔娘娘”四个字时,卫清晏脸上飘过短暂的一抹暖色。
妃子们面面相觑片刻,梅妃更是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柳轻尘便知道,她们多半都是早先就晓得了。但随后梅妃满头钗镮轻摇,也身子一软,跪了下去,仿着卫清晏的声音,拿腔拿调道:“恭贺皇后娘娘。”
杨慈音转过头来,不怒不悲一张冷脸。但这张脸只露出了一瞬,下一秒,她便绽开了一抹笑容:“快起了。”
卫清晏这才起了身,面上僵僵扯出一抹笑意,似讽似嘲。
歌宴散去时已临近子时,定坤殿中酒肴狼藉,杯盘乱散。脂粉香气混着烂糟的酒臭,搅得夜色浓稠浮浪。经了先前的一场惊吓,杨慈音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回了,除了柳轻尘,梅妃又代了杨慈音选了几个歌女,随后便是升平歌舞旋旋,寒暄客套一番,众妃也回了。
等众人散去之后。卫清晏才低头看,先前她指头上的一抹浅淡的伤口,此刻已隐隐结了一层痂,但是卫清晏狠狠一捏,那层薄痂又破了一个口,流下一抹暗红。
月色溶溶,几朵残梅落于阴寂之中,悄无声息地被碎冰裹走,若非嗅见一丝半缕的花腥,会错觉花从未开过。
此夜绝非良夜。
约莫子时的时候,珍嫔终于断了气,她的身下斑斑驳驳的血痕仿若刚开便谢的血梅,慢慢僵白的肌肤上晕开了艳红的胭脂,也是约莫子时的时候,紫安下起一场小雨,将她流的血和泪一并冲刷了去,在青石板上稀出几道长而似曳非曳的赤影。
她至死未能合眼。
卫清晏便是在此时从定坤宫中走出来,一路撑着伞,沿着宫路几近无声地走着。身旁的随从被她挥退了。前去南陵平灾前,珍嫔从香山寺中为她求得一枚平安符,卫清晏感念她,特从南陵为她求来一味安胎的方子。
想来若没有意外,珍嫔还有两月就要生产,卫清晏向来视皇子们为威胁,但是想到珍嫔腹中的子嗣,卫清晏心头却一软。不为别的,为珍嫔长了一张酷似她阿娘的脸。关于殷孝慈的回忆,已遥遥如一道不可期的残影,随着月色慢慢溶去,但是珍嫔却活生生地在宫里照料他们姐弟长大。
殷孝慈刚死的时候,珍嫔还是珍贵人,她的第一个孩子恰好刚刚夭折。她半夜肿着一双盈盈泪眼、涨乳涨得疼痛难耐时,从宫中听见了婴孩响亮的哭号。
那正是卫清晏和卫翎一对姐弟。
于是珍贵人急拖着步子跪在皇帝面前,恳求他让自己做哪怕一个时辰的乳娘。珍贵人亲手从婆子手中接过卫清晏,自此之后,再未放开过。
紫安的小雨方才还淅淅沥沥,此刻却隐隐有倾盆的趋势来。如此想着往事,卫清晏才觉自己已经到了珍嫔寝宫前,卫清晏先前一路低头走着,目之所见只有自己足尖的一抹土色,但是从浓如深潭的夜色中,卫清晏仍然辨认出,足尖的水流中掺杂了一丝赤色。
她缓慢而僵硬地顺着这抹血红往上缓移目光,正看见一只足从丝绸中落出,暗昧的血液正一滴、一滴顺着那足往下落。
“烦请问杨公公。”卫清晏扯出一抹笑来,却比哭还难看,“这是宫中哪位婢女?”
雨水顺着杨公公的皱纹弥成一片沟壑,在摇曳的月色下不明。
“是珍嫔娘娘……薨了。“
血水混着雨水,将卫清晏原本就红了一片的衣摆染得更深,珍嫔的产血此刻与她的血交汇在衣摆。
冰雨无情地淋着朱红的宫墙,将珍嫔寝宫前一树正盛的梅花尽数打落,梅瓣在寒流中滞涩不动,直到一股温暖的血泪忽然滴落,将数瓣暗红托起,使它们打起旋来,顺着青石板,一路流到紫安城的最深处。
步奂踏进耿家的门槛时,半侧身子也淋了雨,耿家人丁稀少,空落落的大宅被笼在一片雨幕中,却不显凄清,只觉着古朴的宅子自有一股正气护佑。
早早有一个婢女撑着油纸伞迎上来,她如花的娇面上却缠一块软布,挡住她一只眼睛。她完好的另一只眼睛灵灵地瞅着步奂,但并未多言语,只是又看了眼耿霁月的神色,随后将她和一并迎进去。
耿家大门重重地关上,家宅深处点起如豆灯火。凤阳阁中,卫清晏沉坐在炉火边,看着红白交错的衣摆慢慢被烘干,手中摸出一纸刚送到的信笺。她目视片刻,很快又将其置在烛焰上点燃,看着它焦去,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色。
沉寂混并着一切向夜色深处滑去。但无人得以安眠,一场从未有过的裂变正如火星,刚刚点燃第一根苇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