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主上,那调配了噬魂蛊解药的人,已然主动请赏了。”偌大的皇宫之中,只见一身穿夜行衣的女子拾级而上,她鬓角处赫然一枚血红的梅花烙疤,“耿霁月军中的细作传来消息,说领赏的是一个叫颜苗儿的女子,其母为胡人,故而懂一些胡蛊之道。”
她的主上却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口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主上……”
刹然间,那茶碗被狠狠掷下宫阶,四分五裂!
“那颜苗儿在耿霁月军中已有几载,我也见过,医术熟稔却平平无奇,怎么解得出这样的毒?细作消息确认无误?没有其他人助她颜苗儿?”
但那女子并未跪,只是微微退了一步,避开飞溅的茶汤:“无误。经一月,耿霁月军中军医已被我们杀得不到十人,想必其亲兵也因缺乏治疗而折损不少。”
她随即才跪下去:“恭贺主上,又解了一心头大患。”
颜苗儿再抬头时,步奂已经跑没影了。
杨定辰将军没听她讲完来龙去脉,便高喊一声:“是谁配了解药?重重有赏。”
久久无人应答,耿霁月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弯下身来悄声问她步奂的下落,颜苗儿摇摇头。耿霁月忖度片刻:“这杨定辰来得蹊跷,此时也不像要真心赏赐,倒一副捉拿人犯的模样。看他这副架势,若没人出来认赏,他不会罢休。”
颜苗儿立刻会意,步奂身份依旧不明,甚至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军籍,蓦然牵扯进这种事情怕是不妥。若此事只与蛮人有关,倒还好办,但是看杨定辰刚才射杀蛮人的架势,倒是像消灭罪证一般。
何况,卫国的兵权虽此时暂由耿家主揽,但杨家、薛家等都对兵权虎视眈眈,这杨定辰是世家子弟中武艺最出众的那个,也是对耿家威胁最大的一位。
只要他出现在这里,无论自称所欲为何,耿霁月都得十二分小心,不可叫他捉去什么把柄,或是踩中他的什么圈套。
于是颜苗儿上前一步,脸上故意作出有些贪婪的神态:“是我一人调配的解药。”
魏狸在密道中找到步奂时,她正瑟瑟发着抖。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有些透支了她的身体,此刻步奂脸色苍白一片,青瓷似的肌肤上正渗下密密的一层汗珠。
魏狸掏出随身的手帕将她汗尽数擦干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味参丸,面上似有关切之色:“我在药堂拿的,快服了吧。”
“看来你并非不识药草。”步奂讽道,“而我又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什么新的‘神药’?”
这一声刺得魏狸顿在原地:“什么意思?”
“那日你所欲喂我的安神丸实际与‘神药’无异,都有腐烂的兰草气息,你原是想拿我作引。”步奂退后了几步,虽身体因体力不支而微微颤抖着,但是一双手却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攥得极紧,“你谎称不辨药草,将军中药材尽数打乱,拖累我和颜苗儿做药的进度。军医死时,你一身薄甲沾血出现在营帐里。想必你还得通风报信,不时叫刺客来刺杀李茂生他们。我谅你救我一命,故未告发,但是你得告诉我,你是谁。”
魏狸只缓缓,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卑职知道主上为何事忧心。”大殿内,额上有梅花烙印的女子依旧跪着,“回春堂被查抄后,隐娘子的女儿在那场打斗中确实失踪过一段时间,但是后来她的尸首已经在城外找着,与画像并无二异,应是真的步奂没错。”
“除了她,少有人见过那蛊虫。”那人道,“若细作消息无误,我倒是要高看那颜苗儿一眼了。”
“主上是说……”
“再派几个人过去给我查那颜苗儿。”那人打开地道的开关,殿内的花瓶应声而震,她缓缓走下地道,只留一道冷声遥遥传来,“或者查查,魏狸什么时候叛了我。”
“你猜得不错。”魏狸一个趁步奂不备,将她袖中的匕首打落在地,地道狭窄,步奂原本为了躲杨定辰的搜查而选择这里作躲避,谁想弄巧成拙,倒给自己设了个天然的圈套。
魏狸慢慢、慢慢靠近,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咫尺。步奂看清了魏狸那一双极黑的眸子,如寒潭一般微微荡起涟漪:“但是你有一件事猜得不准。我确试图给你服下神药,但在那之后,我唯独从未想过伤害你。”
他随后后退,有些玩味地将匕首收进袖中:“这匕首就当是你给我的礼物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你得感谢我救你一命。回头再见。”
“为何?”步奂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救了自己一命,只是急追上去,却险险没抓住魏狸的衣袖,“为何你说唯独不害我?”
魏狸已利落地翻出了地道,只剩一道遥音:“你像我一位故人。”
另一边,颜苗儿领了赏,退下去,手心里薄薄一层汗。杨定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不再拖沓,以休整为由向耿霁月道别。
耿霁月下马第一句话便是:“你小心些。他们定看不得我军中出现什么厉害人物,这几月,你恐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我会将蒙泉派到你身边。”
颜苗儿点点头,正欲开口,耿霁月一把按住她的手:“我知道。我心里有数。去找仇念来。”
魏狸无故失踪的事,很快便在军中传开了,有人说他就是在营中杀军医的细作,有人不信,硬说他是被蛮人害了。魏狸虽然入营不久,但是凭着一副好口才混得不错,不过数月之后,也很少有人会记得一个新兵。生死乃兵家常事,人没了就是没了。
杨定辰从中听了几耳,便写了张纸卷,系在提前准备好的信鸽脚上。
信鸽扑腾几下翅膀,飞往紫安城。
另一边,耿霁月听完步奂的告述,陷入沉思。
“倒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当细作当得如此漫不经心的。恐是知道你看出来,所以早早逃跑为妙。这倒不像是紫安城里人的作风。”耿霁月卸下甲胄,示意下人给步奂倒了一碗茶来,“这一月,我们见到的说不定都不是他的真容。”
“又或许他被其他什么事情所迫,被迫离开呢?”步奂猜测,随即抿了一口茶。
“不得而知。”耿霁月的眼睛扫了过来,直直地盯着步奂,“从你喝茶的动作看你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却又绝非草民。”
步奂没想到话题会回到自己的身份上来,直呛了一口。
“虽然你将魏狸所行条条状状告来,但他人不知所踪,亦无对证。”耿霁月见步奂身体紧绷起来,缓和道,“你调配解药有功,你不愿说的事,我便不愿追究。”
耿霁月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似乎是要让她自己知趣退出帐去。步奂知道耿霁月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但是她行过礼后,依然留在原地。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确还有一事相求。”步奂的额头抵在冰凉而粗糙的地面上,“求请将军开恩,让我回去紫安城。”
“这还不简单?”耿霁月转头对随从道,“给她银两,放她上路。”
“恳……恳请将军引荐!”一滴冷汗随即顺着步奂的侧脸流下来。
自从军营里醒来到现在,她不曾有一刻放松过神经,将全身心都投入了进去,以至于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若是想为步隐报仇,她必须得回到紫安城,亲身去查验真相。但是若以白丁之身回去又太难。眼下她正得将军赏识,不如就以此为踏板,直接入宫。
“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以我的身份,的确可以荐你去宫里当差。”耿霁月慢悠悠地开始擦起枪来,枪尖的一点亮色倒映着她血迹斑斑的脸,“但是耿家已拥兵权,若还与宫里枝枝蔓蔓,相互勾结,恐引圣上忌惮。是故家父有规,不得向宫内引荐人才、安插亲信。”
耿霁月的回答的确在她意料之内。步奂的眼神暗了暗,正欲离开,却又听见耿霁月道:“不过我可以避开家父,想别的法子。你这趟有功,虽我私心想留你在我军中为医,但是你去意已决,我也留不住你。现在边疆战事基本平定,过段时间是皇后娘娘生辰,我会回趟紫安城祝寿,到时候,我为你引荐皇亲贵胄。”
步奂大喜,忙跪下,耿霁月只将她打发走了,并未多言语。
从帐里出来,步奂正巧碰见颜苗儿抱着一堆药草路过,后者不客气地往步奂身上匀了半堆,“魏狸走了,你可得继续帮我。”
她默契地没有和步奂提起杨定辰之赏的事,二人沿着小路慢慢走,见之前的隔离营帐已经让人拆了。原先染了噬魂蛊的士兵,一半在蛮人来攻前便已经苏醒,一并上战场打仗,另一半现在已经慢慢转醒了。
其中就有之前不服管的那个刀疤脸,见步奂走来,他似乎心存歉意,想来道歉。步奂却用眼神制止他,只表示心领神会。刀疤脸见她忙碌,也识趣地没有迎上来,只向她一抱拳。
久违的夜晚,援兵的到来直接缓和了不少紧张的气氛,也带来了不少补给,虽然对于耿霁月来说,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勾心斗角。除了耿霁月暂居的营帐,帐外,将士们围着篝火跳起舞。颜苗儿和步奂分拣完药草后,蒙泉恰抱了一只刚烤好的羊腿要与她们分食。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颜苗儿撕了一口羊腿,问道。
“回紫安。”
似乎没有想到她答得那么干脆,颜苗儿和蒙泉皆是愣了一愣。
“你果然是紫安人。”蒙泉道。
步奂点了点头,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紫安城里,有我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为她阿娘报仇。